死因判定—人生的賞味期限已過

【白衣日常】

來到病床前，陽光撒下，地面一片明亮。是這裡沒錯吧？同樣的床位、同樣的布置，同樣是我，可惜病床已是人去樓空，我默默將乾燥櫻花放在床頭，轉身離去。

我在Ｔ大醫院服務多年，雖然平時很少直接接觸病患，但偶爾陪後輩一起巡視病房時，還是能看到院裡的人生百態。

一日中午，我在吃飯時接到訊息：「學長有興趣讀詩嗎？」

對於這樣沒頭沒尾的問句，我直接狠狠回一句「發神經喔讀什麼詩啦」，畢竟是極為熟識的後輩，我也就不注重禮節了。

「在病房裡留下來的，你看完就懂。」先是這一則，緊接著又一則「晚點送到你研究室」，就這樣結束了話題，我也沒興趣追問，關掉手機螢幕繼續吃飯。

下午回到研究室，只見桌上多了一小本書。說是「書」其實不妥，根本就是區區幾張A4紙不知怎麼摺的變成了手工的、可翻頁的小冊子。封面完全沒字，要不是我突然想到後輩傳訊息的那件事，早就當成廢紙扔了。我把小冊子塞進背包，下班之後再說吧！

忙了一天，眼看已經晚上八、九點，上哪兒吃晚餐呢？啊，院區地下室美食區還沒關門吧？趕緊衝下去隨便買點東西帶回研究室吃。

一邊吃一邊翻開小冊子，先隨意瀏覽幾頁，都是手寫字跡，雖然篇幅不一，但字數都非常少，如果照後輩所說，這就是所謂的「詩」嗎？從第一頁開始看好了，第一頁是這樣寫的：

「睜開眼睛 天花板是白的 地板是白的 窗簾是白的 棉被是白的 眼裡的一切都是白的 我的生命是不是也變成白的？」

或許是死腦筋，我第一個想法不是去咀嚼這詩意的語言，而是開始回想醫院病房裡真的所有都是白色的嗎？不對，印象中棉被還是床單應該是橘色的？不行不行，不可以糾結在這沒意義的事情上而忽視了詩的意境，我眨眼晃了下腦袋，又看向下一頁。

「又是新一個早晨 太陽融化了窗邊的我 但這景緻絕對稱不上美麗 正如鏡中的自己。」

嗯，要不是病懨懨，再不就是各種維生醫療器具的「干擾」，使病患討厭自己現在的容貌，這我懂。

再下一頁：「食之無味 棄之可惜 不只每日三餐如此 消磨時間的我如是 啃食我生命的病魔亦如是。」

好吧，我大概知道病患想表達什麼，總之，這本小冊子可以想成是病患的住院日記，透過極為簡短的新詩來記錄每天的自己。我翻了翻，差不多三十首，換言之就是病患住院一個月以來的心得報告。但老實說，比起閱讀病患的住院日常，我還比較想知道對方現在過得如何、病情怎麼樣、是否已康復並回歸正常的生活？

時間不早了，當我如此這般放任光陰蹉跎，等於是犧牲自己的睡眠時間給一頓不重要的餐點。正當我起身把小冊子塞進背包準備收拾東西走人，忽然注意到有一頁被折了一角，這又吸引我的好奇心，使我坐回位子翻開那一頁。

「每個人都是繃著一張臉 隔壁床的老婦 打掃的阿姨 診治的醫師 協助的護士 我始終不敢拿鏡子 深怕我也如此對待我自己。」

看了看，我不太知道這一頁被折起來有什麼用意，假若是病患折的，該不會是想投訴醫院服務態度不佳？假若是後輩折給我看的，那可要問究竟是想諷刺我什麼。我很少直接接觸病患，所以就算每天擺張撲克臉也無所謂，總不會跟我同在實驗室內的病理切片跟毒化物要投訴我工作態度不夠親切友善吧？但我印象中自己就算沒掛笑臉也還算可愛啊不是嗎？

當我不自覺自戀一番時，隨手翻開那一角，終於知道折角的用意何在：作者輕輕寫上連結倒數第五頁。原來這首詩不是就這麼結束了啊！我如獲至寶，興奮地翻到倒數第五頁，仔細品味這段文字：「住院第一次看到真切的笑顏 宛如髮際上的彩蝶 舞出一片花田。」

喔喔，我懂了！我露出笑容，原來出院在即，病患終於看到笑容了！當然啦，也很可能是病患自己對著鏡子嶄露笑顏，總之，能康復是再好不過，雖然我不知道彩蝶跟花田是什麼含意，但此刻我無意深究，輕輕闔上小冊子，帶著滿足的心情回家。

隔天在院區走廊遇到那位後輩，他看到我神清氣爽的模樣，立刻露出疑惑的表情。「學長，詩讀了嗎？」

「那一頁是你折的吧？能看到病患康復是再好不過！」我笑著回應。

「康復？」

「不是嗎？寫笑容的那頁。」

「呃...我開始懷疑學長的文學造詣。那你是只讀詩嗎？」

「蛤？」我愣了一下。「整本不就只是詩嗎？」

「你該不會沒翻到最後？」

「我只看到笑顏跟那個什麼花田的那一頁。」我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我的天啊，那等你看完我們再討論吧！」後輩什麼也沒解釋就走了，我滿頭霧水。

又到了午休時刻，我連飯都不買了，直接翻開小冊子想找出端倪，可是前翻後翻，每一頁都是短短的詩啊，總不會跟我說藏了什麼玄機吧？

看來直接讀最後一頁就知道，只見最後一頁寫著：「粉粉粉粉 帶來快樂

拋卻痛苦的粉粉 櫻花櫻花 賞味期限如此短暫的櫻花。」這啥？我完全看不懂，就在我把小冊子拿到離自己更近的時候，忽然一張東西飄落，我趕緊彎腰拾起，原來是一張照片。

然而令我雙手發抖的是，這張原先夾在小冊子中沒被發現的照片，病床的左右竟然分別站著我和那位後輩，而床上則是笑容燦爛的病患。

她、她是誰......我腦袋一片空白。病患笑容是如此燦爛，而我和後輩都戴著口罩，但還是能輕易看出我們都笑著。為什麼我都沒印象了呢？仔細端詳照片，病患頭上別著髮夾，正好是櫻花色的蝴蝶造型，此刻我終於搞懂是怎麼一回事了。

晚餐時段和後輩約在醫院樓下，我用眼神示意，後輩明白我已經看到重點了，但始終沒說話，我們倆就這樣默默吃飯。吃飽，他突然問我一句：「學長，當初你怎麼想到要給她那個髮夾？」

我苦笑，指著美食街另一個方向說道：「不就那一家書店？在陪你巡視的時候，你不是一直說希望給病患一個鼓舞嗎？當時我就想說挑個東西逗病患開心，沒想到給我找到這麼一個配得上她笑容的髮飾。」不過說真的，要不是看到相片，我壓根兒忘記我的人生當中曾經有過這麼一段。

「你對病患總是很體貼呢！」後輩微微一笑，不知從哪兒拿出資料袋，旋即轉成嚴肅的表情與口吻對我叮囑：「拜託啊學長，務必在只有單獨一個人的時候再拆，請用你的專業做出判斷。」說完他就先離開了，留下一臉茫然的我，以及他臨走前以非常細微、像是自言自語般所說的一句「該是我們送她最後一程了」。

回到家中我還不敢貿然開拆，尤其還是農曆七月，後輩的言行舉止總讓我起雞皮疙瘩。但最後仍敵不過好奇心，我還是取出文件，沒想到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兩大點訊息：「甲、咖啡因過量中毒；乙、使用咖啡因。」

瞬間一陣暈眩，頓覺腦袋發脹，我下意識伸手摸額頭，但我並沒有冒冷汗，滴下來的其實是淚水不是汗珠。說來感傷，這是我們內行人才懂的東西，這兩點是死因，說明病患是服用詩中所說的「粉粉」－－過量的咖啡因致死，而這份資料要的是我們這些醫師來說明死亡方式。四選一的選擇題，扣除明顯不可能的「他殺」，我能選的就是「自殺」、「意外」與「不詳」。

我該選擇哪一項？這根本是我人生當中遇到最難的選擇題了！不確定是檢察官囑託後輩，抑或我們的同學有人從病理科轉職到檢察署當法醫而把燙手山芋丟給我，總之，他們希望參考我的意見。

但別說笑了，這不是我的病患，就算在她的生命中曾經有我參與診治的片段時刻，我也不是主治醫師，怎麼能提供意見呢？換個角度想，我總算明白了，他們要的不是我理性的答案，而是感性。

通常家屬無法接受死亡證明書記載「自殺」這個選項，而選擇「意外」卻又產生後續保險爭議的問題，那麼我只能用感性來解決了。就讓我以溫柔送她最後一程吧！

取出黃色便條紙貼在資料上，放入袋中，明天就送去給後輩吧！不再多想，趕緊盥洗後睡覺。

在便條紙上，我以鉛筆輕輕寫著：人生的賞味期限已過（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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