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錯過的告別 嚐不到的那碗麵線

【以愛之名】

時至今日，我仍然無法確定那是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請問內用還是外帶？」

站在販售大腸麵線的老闆面前，明明是簡單易懂的二選一選擇題，我卻猶豫了。在基隆生活將近二十年的我，又怎麼會不知道大腸麵線這樣道地的臺灣小吃呢？還是選擇外帶吧，回家不過十五分鐘的機車車程，不至於糊掉。

「外帶，謝謝。」

「好的，請稍坐。」

我從皮夾拿出一張兩百元新臺幣給老闆，老闆找我三枚印著蔣渭水先生肖像的拾元硬幣與一枚印著孫中山先生肖像的五十元硬幣。再簡單不過的對話，卻讓我無比的感動，熟悉的街道風景、熟悉的語言文化、熟悉的家鄉味道，跟我在馬來西亞金寶縣的生活可是大相徑庭。

我非常喜歡旅行，早在十八歲就有「打工渡假」的經驗；國內旅行次數更是不勝枚舉，因此能到其他國家體驗不同文化風情、探索當地教育制度與拓展自己視野的交換學生計畫一直是我的夢想。當時的我很年輕，打著青春的旗幟恣意妄為。

位於馬來西亞霹靂州的金寶縣不是國際都市；亦非觀光勝地，帶著一絲鄉村淳樸的氣息。該地華人比例約佔六成，大部分可用華語或英語溝通，這對於人生地不熟的我而言是一大福音。

不過抵達之後才發現，所謂的「華語」是指廣東話或是中國大陸的其他方言，臺灣所講的則是普通話，兩者有明顯的落差；英文溝通亦不如想像中的輕鬆，當地人講話帶著濃厚的口音，而且只要語速較快，整句話就會糊在一起，成了我無法辨認的咒語。

所以，當我聽見大腸麵線老闆說著一口滑溜的普通話時，內心非常澎湃。

其實我買了兩碗。回到家後，一碗先置於餐桌打開放涼；另一碗則是放上神壇祭拜。放上去之後，我雙手合十，看著奶奶的遺像深深地鞠躬。此時，我聽見母親從房間內走出來。

「沒有人在用大腸麵線祭拜的啦！」

「但是奶奶說她想吃。」

我們兩人都沉默了。趕著上班的母親沒有多說什麼，丟下一句「再見」便出門了。屋內闃寂，但手指滑過佛珠的聲音卻是那麼的清晰。

「為啥物……你愛一直……數……念、念珠？」

「無代誌做就拜拜求平安啊！你台灣話攏袂曉講，正港外省仔囝！」

在我的記憶中，奶奶只要閒下來就一定會手持佛珠不斷的數，口中唸唸有詞。我本身沒有宗教信仰，對於這個行為的原因不甚清楚，所以有一次開口用不輪轉的台語詢問，雖然得到答案，但只要我開口說台語，就會被奶奶嘲笑是不會講台語的「外省人小孩」。

也許是因為家中成員大多數都是講普通話的緣故，台語使用的頻率不高，自然變的生疏。我從小被奶奶扶養長大，所以在聽力方面，還勉強能聽懂一些基本語詞，不過奶奶相當貼心，跟我溝通時都會儘量使用普通話。

「以前你只有一點點，現在被我帶到這麼大，唉！時間過得好快，若你爺爺還在，不知道該有多高興……」

這便是奶奶最常說的話，一邊說一邊輔以手勢，來模擬我嬰兒時期的狀況。這句話出現的次數過於頻繁，頻繁到我已會背誦，但後知後覺的我是在很多年以後才清楚其背後含意。

原來，扶養我的那段時光是奶奶最引以為傲、最有成就感的回憶，而且我成年後為了求學離鄉背井，就算回家了，我所接觸的世界較為前衛，又不諳台語；奶奶所認知的事物比較保守傳統，形成了無法忽視的代溝。

奶奶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會做的只有陪伴；奶奶會的只有反覆回味。

暑假期間我對烹飪有興趣，時常在家裡開灶。偶爾隨便煮幾道料理填飽肚子；偶爾依照食譜認真下廚，無論菜色賣相是否美觀；不管料理是否美味，奶奶一律捧場，讚不絕口，就算我只是隨意的煎蛋，也會被滔滔不絕的誇讚。也許，奶奶眼裡的我不曾長大。

為了不讓長輩擔心，所以我並未明確告知奶奶出國讀書的計畫，只說「欲去讀冊」，用模糊的方式帶過，不多做解釋。出國前夕，我想回味一下臺灣的味道，因此買了一碗大腸麵線，奶奶看著我吃，結果她自己也想吃，但由於奶奶患有糖尿病，飲食需要控制，麵線這類勾芡過的料理不得多吃，否則會造成身體不小的負擔，為了奶奶的健康著想，我婉拒了。

在金寶騎著自行車逛街的時候，看到一間名為「臺灣小吃」的餐廳，想鑑定一下該店的料理道不道地，因此點了一碗大腸麵線，而這碗麵線讓我吃的相當困惑，份量過少先暫且不提，調味方面也不甚理想，醋原本應扮演配角，此處卻添加過多，導致過酸，顯得喧賓奪主，但由於我坐在店裡內用，為了避免尷尬，所以我面無表情、默默的吃完，不讓老闆看到我的反應，此時老闆卻主動走近攀談。

「你不是本地人對吧？從哪裡來的呢？」

這個乍看簡易的問題讓我遲疑了。

在異國上課的時候，由於絕大多數的學生都來自中國，只有我一位臺灣人，因此時常有文化上的交流，像是中國部分地區有「正月初九插甘蔗拜天公」的習俗，但據我所知，臺灣沒有，所以上課時我是臺灣人，跟其他同學分享臺灣的文化；但在課業閒暇之餘，舉凡旅行、購物與用餐時，我必須扮演中國人，畢竟此處大部分都是說廣東話，而且有些普通話的辭彙是不通的，很容易造成誤解。

除此之外，依據自家長輩所言，我的祖先應是來自陝西，可是我對陝西的語言文化或風俗民情一無所知，也未曾踏足。我自幼在臺灣長大沒錯，但對於台語或其他比較本土的文化和節慶習俗並不熟稔；同時，對於兩岸三地的認知亦相當有限，那麼問題來了：我從哪裡來？

這個問題始終困擾著我，當然，困擾我的事情不僅如此。

與其說是「都市」，金寶給我的感覺更像「鄉鎮」，而且是非常鄉下的那種。路邊可以見到牛群或馬匹，沒有輕軌、捷運或高鐵等便捷的大眾運輸工具，連公車和火車都不是很發達，我一個普普通通的國際學生，自然不可能有汽車或機車。

慶幸的是，在同學的幫助之下，借到了一輛自行車，但是這對於習慣在便捷的都市生活與平日以機車代步的我而言，是相當痛苦的，況且自行車所能抵達的範圍實在有限，旅人也因此沒有足夠的能力開啟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

新銳旅行文學作家——陳浪老師曾言「我們總把家鄉活成了遠方；把遠方活成了家鄉」，對於遠方有過於美好的想像而忽略了現實層面，我想這就是我的狀況。因為華人在金寶佔了絕大多數，所以當地中華文化色彩十分濃厚，但是此處所謂的「華人」具體來說指的是中國人，從飲食便可見一斑。

在文化習俗、語言文字與風俗民情方面更是如此，所以我在金寶所學的事物與臺灣本土並沒有很強烈的連結或共鳴，甚至，大部分時候我是屬於完全無知的真空抽離狀態，這也造成我學業方面不小的壓力。若是跳脫華人世界，進入其他族群，例如在當地各佔兩成的印度人與馬來人，語言不通所造成的隔閡其實也是不可小覷的挑戰。

表面上我看似數落金寶的不好，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只是這裡不符合我的需求，也不甚習慣，因此，當聽聞其他國際交換學生已經買好返回家鄉的機票時，相對而言，我顯得猶疑不定。身處異國的不習慣萌生了我返鄉的念頭；但反過來想，都好不容易來到國外了，何不把握機會增廣見聞呢？

事後我發現，我當時應該果決的。若我早個幾天回去，也許就能見到奶奶的最後一面，這一擦身而過，就是天人永隔。就算奶奶的病痛痊癒，也嚐不到大腸麵線的味道了。在桌上放涼的那碗大腸麵線，還是無法避免糊掉的結果。

今天又到了奶奶的忌日，我自己下廚煮了大腸麵線當作供品——因為只有這件事我確定是個理想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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