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暴蜂尼亞》謊言與真相,誰還在乎?
希臘導演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擅長以希臘神話作為隱喻,藉此描繪現代社會中權力、信仰與秩序的荒謬。他長期關注制度如何被神話化,並觀察當這樣的神話被推向極端而崩塌後,人如何在失序中尋找生存的意義。
《暴蜂尼亞》(Bugonia)延續他一貫的創作脈絡,從個體困境推進至全球議題,凝視人類如何在資本主義極大化、講求理性的時代,以自以為的理性對抗專業理性,最終滋生荒誕的故事。電影以深信陰謀論的養蜂人,綁架一名國際製藥公司 CEO 為起點,只因臆測她是意圖摧毀地球自然的外星人。然而,這場看似荒唐的暴力行動,實則是被體制逼出的反抗產物。
Bugonia 片名背後的神話意義
片名《Bugonia》一詞,源於希臘語(Βουγονία/Bougonia),為蜜蜂自牛的屍體中自然生成的儀式。在古希臘神話中,阿里斯泰俄斯(Aristaeus) 的故事為此儀式的原型,指導養蜂人如何在蜂群死絕後,透過此方式重新繁殖蜜蜂。
根據拜占庭時期的農業論著《Geoponica》,將牛的筋骨粉碎,避免流血,用浸有瀝青的細麻布封住牛的口、眼、鼻等一切孔洞,並在牛身下鋪滿百里香放置房間。於門窗塗抹厚泥封住,隔絕空氣與風。靜置約一個月,屋內將充滿聚集成團的蜜蜂,牛將僅剩角、骨與毛髮。這個儀式被視為由死亡孕育新生的象徵,也代表自然循環中的腐敗與再生。
《暴蜂尼亞》以的科技文明對照這一古老神話,將蜂群化為當代人類的隱喻。蜜蜂象徵完美的群體:嚴密的階層、精確的分工、為共同目標而運轉,正如資本主義所構築的服從機制,造就的當代經濟神話。然而,當人類以「發展」之名過度干預自然,蜂群隨之產生失調,如同現代社會在科技主導下,也出現有些人被迫適應的現象。
並非所有人都能,或需要追隨這樣的發展速度,因此被排除於所謂「進步」之外,在效率的壓力中逐漸失語。科技原本作為輔佐人類的方式,卻反過來成為衡量「有用之人」的標準。這樣的困境,正如角色在審問外星人時,順口提到的經典劇作《推銷員之死》(Death of a Salesman),其背後蘊含著仍信奉舊有成功神話的信念,卻早已無法與新的體系對話的問題。
於是,當代社會中「被遺落者」成為了「暴蜂」,不滿的情緒堆疊,彼此聚集集結成群體,找出體制的缺陷來革命,又或如片中,偏頗相信陰謀論,形成「兔子洞效應」(Rabbit Hole)不斷探索特定內容陷入其中,最終選擇以瘋狂對抗秩序,試圖建構自己的神話。
當社會已不再友善於人類與地球時,是否唯有「砍掉重練」——如古老的 Bugonia 儀式般,舊的人類文明成為死牛,讓新生命再次從腐壞之中誕生?
在電影裡,Bugonia 的神話轉化成兩組隱喻:其一是製藥公司象徵的科技理性,試圖以控制與再造來模擬「再生」,創造更好的人類;其二則是陰謀論者的信仰體系,從毀壞中創造新秩序。無論是科學還是陰謀論信仰,都在追求「人類主動介入再生」的權力,讓 Bugonia 的神話不再靠自然的演化。
不過,兩者其實都蘊含著殖民邏輯。綁架者自以為在對抗外星入侵,實際上卻展現出掌控與征服的慾望——他們試圖審問、去除「他者」以維持自身的安全與秩序。反觀生技公司,亦以「非我理性一族,皆當誅之」的姿態排除異質存在。「Bugonia」的神話符號在此形成鏡像:無論是人類對外星生命的暴力,還是理性體系對異端的消滅,皆會造成文明自我反噬的後果。
民粹主義的崛起
《暴蜂尼亞》以蜂群的封閉社會,對照人類因社群網路而組成的認知迴圈。蜜蜂在嚴密的階層與秩序中運作,彼此以氣味與訊號溝通,形成排除異質的封閉群體。將這種群體邏輯延伸至當代資訊社會,人類在數位空間裡構築出同樣的迴圈,以為在交流,實則只是同樣的頻率在回響,形成迴聲室效應(Echo Chamber),每一次交流就是加深誤解。
這也反應了資訊時代網友對單一信念宗教化的傾向。陰謀論者的行為並非出於非理性,而是出於對自身信念的執著確信,在追尋真相的背後藏有欲望與恐懼。一而再地在網路世界「查證」與「推理」,成為一場為了驗證信仰而進行的儀式。正如宗教依靠儀式維繫信念,當一個論述被推翻,信徒立刻建構新的證據,讓信仰繼續自我運作,形成永無止境的自我辯解。而片中認為 CEO 為外星人的想法,完全對應了現在在網路上盛行的「蜥蜴人為地球真正主宰者」的謠言。
他們引用網路論壇與社群內容,以未經證實的研究與臆測拼湊論點。這種思維模式,如同片中角色所展現的,使「專業」與「權威」逐漸瓦解,理性被情緒化的群眾共識所取代。《暴蜂尼亞》以荒誕的喜劇結構映照當代民粹現象——當真理成為情緒的產物,個人意見取代知識理性,世界遂在看似開放的資訊洪流中,重返群眾信仰的時代。
音樂作為雙重諷刺
片中有兩首具標誌性的選曲。其一是拷問 CEO 時使用的 Green Day 〈Basket Case〉。這首九〇年代的龐克搖滾,為青年抑鬱下思緒混亂的寫照——“Do you have the time to listen to me whine?” 聽來像青少年的求助,但在電影語境裡,卻能呼應主角青少年時期的創傷,以致後續成了陰謀者的進程。在孤立的世界裡加深偏執,當歌詞反覆出現「Am I just paranoid, or am I just stoned?」時,觀眾聽見的不再是年輕的焦慮,而是陰謀論者思緒的迴圈與旋律的重複交疊成一種神經質的節奏,懷疑與自我檢測交纏,理性與瘋狂的界線開始模糊,讓這首歌成為陰謀論精神結構的縮影。
片尾的〈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帶出截然不同的情緒層次。這首由民謠詩人 Pete Seeger 於 1955 年創作的反戰民歌,不斷追問:「花都去哪了?」「少女去了哪裡?」「年輕人又去了哪裡?」——最終回到戰爭與死亡的輪迴。
在《暴蜂尼亞》中,這首有著溫暖歌聲的歌曲搭配著冷峻的影像,形成強烈對比。這首關於失落與記憶的民歌,在此成為人類自我省思的警鐘,不再是對戰爭的控訴,而是對人類自省能力的懷疑。若蜂群象徵人類的秩序,那麼當蜜蜂離去,花也將隨之凋謝,文明看似仍在運轉,卻早已失去了能開花的可能。
真相已無意義
片尾的反轉將《暴蜂尼亞》推向最諷刺的時刻。當銀幕上那「平的地球」清晰浮現,畫面彷彿回應了陰謀論者的幻想,卻也同時撼動觀眾對真實的信任,這個景象既像驗證,又像反諷,著實嘲笑了對立的兩方陣營。
本片進一步解構了「知識即權力」的現代神話。電影中的世界沒有唯一的真相,也不存在中心的權威,人人都在製造自己的真相。陰謀者相信自己在揭露謊言,生技公司則篤定自己在拯救人類,以自身價值觀套在弱者身上;他們看似對立,實則都深信自己握有唯一的權威理性。
這樣的信念,來自於人性中那股競爭的衝動。藍西莫在片中暗示,不論人們站在哪個意識形態——科學或陰謀、自由或控制——其底層驅動的來源其實相同,是人類基因裡的好勝本能。這股好勝慾望被合理化為理性、進步、自由、救贖等名義,於是每個體系都相信自己在拯救世界,同時壓制他者。這種被包裝的競爭慾望,使人類不斷重複同一場鬥爭,以真理之名繼續施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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