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第1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小說創作獎 大獎:劉昀欣〈逃〉

當我看到半個方向盤嵌進他的胸腔時,我佇立了一會兒,然後由觀眾席退場,緩慢地離開;而他的屍體僵硬地坐起,他蓋在下體沾滿發黑血漬凝塊的布落下,折斷的頸椎喀啦喀啦響:「好丟臉。」而我注視著這個發出磷光的裸屍:「是啊。」

多年來我始終難以忘記這個怪異的夢境,並後悔我在夢中那樣回答一個幽靈。

事發當時周打給我:阿勳出事了;就在某某街口與某某路三段的第暙個交叉口上的○○橋下……

出事,多麼曖昧不明的概括詞。我到現場時周圍已站了一圈好事的圍觀者,呱呱地說個不休。我從人與人的縫隙中看到阿勳的一隻微微顫動的手:「還活著嘛!」我奮力推開身旁這些油膩的、肥胖或尖削的、有汗臭與體味混雜的合體肉塊怪獸,擠進去:「喂,阿勳振作……」當我卡在人群中時,聽見了救護車的尖叫聲酖酖然後一個覆著白布的軀體被送上車,布上微微滲著血水──那麼那隻手是什麼呢?我在人肉中前進。

拖車緩緩地拉著壓皺變形的車身,斷臂若有似無地抖動著。

我跟周還有幾個阿勳的麻吉到醫院時,被開了死亡證明的阿勳空殼已失去了到醫院的價值,就等著他的家屬來領。

突然我感到一陣反胃,午餐吃的乾麵空心菜魚丸湯就像八國聯軍打來一樣攻占我的口腔,我一時忍不住便跑到垃圾桶邊嘩啦吐了出來,「欸,麥吼郎找麻煩啦……」清潔婦發著牢騷,「對不起……」我狼狽地走到廁所去漱口。

我望著鏡中濕淋淋的臉,在吐過後,眼睛下方出現了淺淺的紫,鼻頭也有點發紅,嘴角殘存著口涎;「太丟臉了。」我想起高中畢業旅行時,在房間內看到阿勳穿著一條辛普森家族的四角褲,對著鏡子在臉上擦藥,並拒絕我的幫忙。

出了廁所,我看見阿勳的濃妝姊姊向他疾走而 去。

我發現事隔多年後,無論是阿勳或者我父親母親的影像,都是難以用一種砂紙打磨的方式給粗糙地弄掉,更糟的是這些人總是在我的潛意識中,鬼魅般地以當初我看到他們的姿勢,待在某個我所目擊到的場景;而當我以為我忘記掉的東西可以脫離我的個體本身,變成一堆微不足道的渣滓時,這些混亂的演員及舞台,又在某個好眠夜晚,在夢境中上演一齣齣拙劣的劇本。

有一次,當我坐在我父親病床旁的椅子上看書時,他意識不清地嚷著:「怎麼大家都不在了……?敏雲?啟良?以方?英蘭瑞珍淑慧我想逃走……」我驚異地發現他口中的名字,除了第一個是母親、往生已久的大伯、及我以外,其他一些女人的名字是我聽也沒聽過的;我強自鎮定,那麼,沉默的父親究竟還有多少是我所不知道的?他發出貓一樣的哭聲。

在我六歲的時候吧,我在一所以嚴厲出名的私立國小讀書,那天我跟一個學校老師的孩子打架,因為他以一副大人的老成口吻大聲地說:「我媽說你媽很風騷、很婊……」母親是學校的護士,她不穿護士的制服,一頭栗色的頭髮,皮膚是卡門般的古銅色,上班總是穿熱褲或短裙,手腕上掛著Herm晲s的手環;當她來接我回去時,我打賭所有來接小孩的爸爸或學校的男老師,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她露齒笑著:「以方?今天你爹要開會,我們去吃披薩。」

我不知道那個混蛋知不知道他這句話的真正意思,但我知道他正以不堪的話在辱罵我媽:「你王八蛋王八蛋!(我六歲的辭彙還不足罵出殺傷力強的話)」我兇暴地撲上去,像魯智深打那無恥肉販那樣,我猛力地推撞他、狠狠地揍他的鼻子直到他鼻子噴血、拉扯他的頭髮;他試著反抗,踹我的下體、抓破我的臉、打得我的肚子澎澎響,但他怎麼可能贏得了一隻憤怒的瘋狗?

何老師拉開我們,那傢伙狂叫:「他打我,他先動手的……」我把他剛剛罵的話告訴老師,她面無表情:「宋以方,你先出手,跟○○○道歉。」

「可是他……」「還狡辯,道歉!」她厲聲道。

我感到真正地被侮辱,眼睛發紅:「不要!我沒錯!○○○憑什麼罵我媽……」跟那兩人對峙好久,何老師的兇狠神色轉換成冷笑:「是嗎?宋以方你死不認錯啊?怎麼辦呢……」我以為她就要這樣算了,但是她突然扣住我的手腕,把扭動的我拖到講台前扯下我的短褲及超人內褲:「既然你不懂反省,我讓你知道什麼叫羞恥心!」

小孩們爆出一陣大笑,跟我打架的那個小孩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有幾個還把半個身子探上桌子好看個清楚,而那個我所暗戀的小女生笑得把茶水噴出。

畫面停格。

「其實我在那群小孩之中呢。」阿勳在我向他敘述時淡淡地說。

我瞪視著他,「我跟著大家一起笑,但是又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高三時我們開始了晚自習的日子,每每剩下十分鐘時,大家就會開始騷動,我則開始在亨利?世的頭上畫蝴蝶結或醜陋的花、為慈禧的大嘴加上暴牙、給希特勒穿上性感內衣……

我轉頭看阿勳,他盯著前面那個人的光頭發愣(一個瘋子,不上台大電機誓不留髮)他看到我,咧嘴一笑,用唇語說話:等一下你的講義借我影印,考卷借我抄……煩吶,真不想回家……

那時當晚自習的班級走光、燈全滅時,我們就走進了一片梵谷的夜晚裡。

我想起我被我媽帶回家時,她踢掉涼鞋:「以方,你跟人家打架了嗎?」她把我沾上對手鼻血的上衣脫去洗,我哭著告訴她事情的經過,還說我明天不上學,母親臉色十分難看:「好,回來跟你爸說。」

對年幼的我而言,父親像是個不動明王或巨靈神一般的人物,我也以為他能解決全世界的不平與主持正義。

怎料到他不但罰我跪,還劈哩啪啦地賞了我幾耳光,叫我明天去上學,再打架就別回家,而母親只是軟弱地勸阻。我低著頭去上學,聽見那個我暗戀的小女生:「啊,暴露狂來上學了。」「變態喔。」我狠狠回頭瞪了母親一眼,她沉默著。

不過那天打預防針時,我看到一幕很有趣的場景。

「護士阿(ㄚˇ)姨……會不會很痛……?」那個跟我打架的孩子試圖用一種跟母兔摩擦長耳朵的聲調說話。「會很用力嗎?拔出來呢?」

我母親晃蕩著十字架的銀耳環,微笑地握住他的手臂,用一種鑽裂石板的方式把針頭刺進血管,那孩子像是被卓九勒刑求那樣地發出了尖叫,然後,地上緩緩出現了一汪黃色的臊味液體。我冷冷地看著液體流動到我的腳邊,抬離開腳來。

「吶吶吶……你不勇敢耶,別的小朋友都沒有哭……」我母親挑釁地邊說邊在我的臂上擦上酒精。

我記起幼年時的阿勳了。

小時候一群小孩玩在一塊兒,有的會彼此說:「我們一輩子當好麻吉,長大後我當總統你當總司令」「以後你娶布蘭妮我娶S.H.E.」之類的,而我跟阿勳則是:「長大後我當殺手斃掉你」「我當賽車手撞死你」。

這樣的兩個小孩竟然因為上了同一所高中、都參加了校隊而結為莫逆。

那之後大約一個月:「以方你愛媽嗎?愛爸嗎?」

「最愛最愛了,媽對我最好了……爸好兇,才不要。」

母親撥弄我那因汗而黏濕的頭髮說:「媽也是,因為你媽才嫁給一個不愛的人(?);但是媽現在要走了,媽要去住在迪士尼囉,高不高興?以後媽再來接你,幫媽保密好嗎?」母親要加入迪士尼了耶!我懷著自豪的喜悅,看母親跟一個高大的年輕男子(是幫米老鼠開車的人嗎?)走遠,她沒有回頭。

在很久以後,我整理父親的遺物時發現了一本日記;父親與大著肚子的母親婚禮上的合照也夾在其中,另外我悲傷地發現那所謂的英蘭瑞珍淑慧……根本就只是他年老時寂寞地想起了他的初戀、第一次親吻的女孩、第一次……根本就不是我想的那樣哪,父親啊。一篇篇一開始怨恨母親的日記到後來只剩追念。(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回憶中的母親比我所記得的還要美)

曾接過母親的電話:「以方,近來好嗎?是我。」

「哪個我啊?」

「是媽……聽媽說,對不起我……」這就是一個消失了二十多年的母親與妻子所說的第一句話嗎?在我學生時期的多少次家長座談會時,我的位子總是空著,快結束時父親才愧疚地姍姍來遲。

「哪個媽啊?」我還是很想她。

「什麼?」但要是每件事都能以一聲抱歉作結,人性就不會看來如此複雜了。

我掛了電話。

總覺得當我幫萎縮的父親擦拭身體時,他一直在縮小,也許他將會跟一個駐入子宮的胚胎一樣大小?他的右邊鼻孔插著一條透明的鼻胃管,一些液態的混濁果汁緩慢地流入,另一頭連著一個怪東西(我總是不明白為何我會下意識地以為那端是被一個黑臉鍾馗給握住),另一條插入氣管的管子則接著一個氧氣瓶。在惡化後我沒有再聽到父親再提及那些名字。

當父親還能說話時……

「扶我起來!我要自己去廁所!幫我拔掉這些笨管子!」

「宋先生不行啊,您還不可以起床……」

「滾!我他媽的可以……」

「爸。」我看著他哭喪的臉:「忍耐一點。」我裝作沉著地說。

「導尿管、尿道、好痛……」他喃喃地放棄搏鬥。

「爸,忍耐;你好了我帶你去泡溫泉。」

「不要,好痛……我不要泡溫泉不要,我不要再插管子,我要走了,不要在這裡,你不懂,我很痛我好痛痛死了……」

巨靈神一般的父親在哭著,我:「再幾天,再幾天就好了,可是你別跟醫生叔叔跟護士姊姊鬧……」語畢,我驚愕了一會兒。

「好,真的喲。」

在那之前我參加了阿勳的火化儀式。

「你是阿勳的好朋友以方嗎?」他姊姊問道:「等一下他要走時,你們可不可以幫忙喊,叫他快跑?」我發現她沒有上妝的臉上都是瘀傷。(平日的厚粉就為了蓋住它?)

「嗯,」我們點點頭,沒看到阿勳的爸或媽。

在阿勳出事的前一個禮拜他才買了那輛二手Honda。

「不到十萬?你確定這不是贓車?車子沒有撞死人?駕駛座的儀表盤還在?這輛車包括引擎及輪胎?」我記得我不可置信地問他,他大笑:「我們倆好久沒聚一聚,待會兒一起去吃飯。」

吃完晚餐後我才想起忘了要室友別等我吃飯了,便在車上打起手機。講到一半時,阿勳的手機響了,是艾爾頓強的"Your Song",我遲疑地接起時鈴聲停了,但我意外地發現他手機的版面是一張我跟他合拍的圖面,我才心想他竟會這麼注重我們兄弟交情時,看到他圖庫中居然滿滿的都是拍我的圖面,檔名就叫Love。

他上完廁所回車上時,撿起他沒帶走的手機:「……以方你看了我的手機嗎?」

我胡亂地翻省道地圖:「哪有啊。」我眼角的餘光瞥見他盯著因我剛剛操作而閃著螢光的機體:「喔。」

他一向不辯解也不質問人,多年前他被同學惡整,把別人的MP3塞進他書包被搜出來時,他只說:「啊?」

開車開到復興南路那邊時,他割開了很長的一段怪異沉默:「喂,以方,我們還可以是朋友,對吧……我很抱歉有那種心態,原諒我。」

我吸乾可樂發出咻嚕聲音:「幹嘛老是一副對不起人的口氣呢。」我大力拍拍他的肩膀:「我們會一直都是好哥兒們啊。」剎那間他露出複雜的神情,接著笑了,肩胛骨微微地顫抖。

「阿勳快跑啊!」他姊姊哭了。

「阿勳不要回頭……」我們叫道。

阿勳,奔跑吧。

像那個在伯羅奔尼薩戰爭中狂奔的報信人,你跑,你跑!

你只管跑,別顧忌地上的爛泥留下你的腳印,那一把幾百度的狂火會燒盡你的留戀與痛心,一切都會焚燬;阿勳你走吧!你逃走了,你成功地遠走高飛了。

這一切都過了將近八年了,我也有了妻小。

聽妻說,鄰居的大嘴邱太問兒子:「嗯!又長高囉!幾年級啦?學校怎麼樣啊?(嘰哩咕嚕)……啊喲對了,我聽邱把拔說你爸呀……他怎麼常抱著一個罈子在散步、自言自語呢?他平常會做什麼奇怪的事嗎?」

兒子咬著冰棒,不快地說:「才沒有!邱媽媽我爸一點也不奇怪!他很棒很帥又聰明,他會保護我跟媽媽,還會帶舅舅一起去散步……」

「帶什麼?」

「我舅舅啦!他是神喔!我爸給我一小袋,我都帶在身上,你看……」兒子窸窸窣窣地由書包內層掏出一個哆啦A夢的小布包,裡面是一堆灰白的粉末。

我聽完妻的敘述後大笑,摟著她:「阿勳要是知道他有這樣一個外甥一定樂死了,像他的fans一樣耶!」我把手伸進妻的無袖針織衫內撫摸她的背脊如撫摸一隻人魚,然後輕輕地彈了一下她的肩帶,發出啪的一聲,她笑著打我。

兒子在他佈滿玩偶及玩具車的房間熟睡著,輕微地打著鼾。

我望著身邊的妻,她挪動身體靠近我,口中發出模糊的囈語。

然而我並不明白,那曾經在我再度夢見阿勳時,腦中碎裂的是那一部分;抑或那種萌芽似地破出傷口的領悟到底是什麼;驚醒前我確實地看到吸住他肚腹的水蛭方向盤:「快跑啊以方!」「以方別回頭!」但那個合聲卻不是他的聲音,是所有已經逃走的人的叫喊聲,是父親母親阿勳以及那個暴露在眾幼獸目光下的小孩。

我悄悄地起床披上夾克,走到客廳的佛龕前抱起那個灰白的骨灰罈;覺得它變重了,才愕然失笑地發現兒子把最喜歡的骨螺貝殼給放在裡面了。

他們催促我離開的聲音越來越急切甚至惶惑,知道我無法像個安逸的拜占庭皇帝般揮霍享受安適的幸福,因為我只能是長城外的匈奴。越也越不過渴求的長城(而那銅牆的另一面住著注定的神話居民),在貧瘠的故事中發狂奔竄,策馬急馳也逃不出荒蠻。然這就是我所尋找的解答?他們以為這是數學單選題嗎?那為何把我像顆芥子一樣留下,在一個個我想失憶的場所呢?

走出大門,懷中揣著那個比實際質量還重的罈子,而梵谷的扭曲天空仍在掙扎著;想起有幾次跟妻親熱到一半時,竟有種跟阿勳上床的錯覺,這種錯覺總令我驚慌而興致全失。我的球鞋踩在路上發出渣渣聲,我對那堆粉末道:「喂,我們逃走半小時好了。」夜空油畫激烈地轉動。

第1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首獎 聯合副刊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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