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鳥集鱗萃的物種受列除四害名單 麻雀幼鳥首當其衝...
文/史蒂芬.摩斯(Stephen Moss)
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十三日週六,中國上海
新的一天剛破曉,群眾就開始齊聚街頭。眾人湧入城市,揮舞著成千上萬象徵中國共產黨的紅旗,空氣中充斥著可怕的戰吼。噪音高亢震耳欲聾,孩童、學生、農民、工人以及人民解放軍一律動員來抵抗共同敵人。
日出後,屠殺很快就開始。最年長和最年幼的負責警戒,其他人則大肆殺個痛快,一份報紙稱這叫「全面戰爭」。
這支鬆散的軍隊帶著竿子、網子、捕捉器還有槍,一個勁兒無情追趕著他們的目標。其他人則大力敲鍋打盆,干擾並迷惑獵物,不斷吶喊、尖叫、歡呼和大吼。起初他們的敵人試著群聚在一起,以數量求取安全。不過顯然已無處可逃。漸漸地,牠們一個接著一個掉落地面,或被射殺、或被勒斃,或單純筋疲力盡而死。
這些無助的受害者,死在全中國的街頭、田野、公共公園、私人花園、屋頂及溝渠中。有些甚至在集體被殺前就直接從天上掉下來。到了夜幕低垂時,單是上海就死了近兩萬隻。
***
雖然我們都很熟悉那些駭人的殘暴屠殺故事了,但在上面的故事中,被屠殺的受害者不是人類,而是麻雀。或者說,在擁有絕對權力的政黨主席毛澤東所領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導們給這些受害者冠上了一項罪名──「四害」中的一害。
這場運動是「大躍進」這個廣大政治社會運動的第一場,始於一九五八年一月,目的是根除四種被斥為「害蟲」的動物。當時張貼的各種色彩繽紛的海報中有一張特別毛骨悚然,那是一張畫著四種目標被刀子串起來的海報,用來敦促忠誠的中國人民「除四害!」裡頭有傳播鼠疫的老鼠;散播瘧疾等各種疾病的蚊子;無所不在的惱人蒼蠅;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會吃掉珍貴種子與穀物、威脅收成的麻雀。
四害當中,麻雀被單獨挑出來成為主要目標,而中國領導階層向來喜歡口號,所以這場運動很快有了名字:「打麻雀運動」。根據政府科學家計算,一隻麻雀每年會吃掉四點五公斤的穀種;因此他們推算,每殺一百萬隻麻雀,就夠額外餵飽六萬人。這道數學題理論上正確,但結果卻徹底事與願違。
自毛澤東一九四九年首次掌權以來,中國人民已經先經歷了十年的可怕匱乏,因此他們急需任何可以吃的食物。想當然,這場活動無論在城市還是在鄉村肯定受歡迎,而且也有助於將整個國家團結在至高無上的領導人之下。成千上萬的麻雀,以及大量的蚊子、蒼蠅和老鼠等三「害」紛紛被射殺。 麻雀巢被搗毀、麻雀蛋和幼鳥被砸碎、打死在地上。
一位目擊者如此寫道:那些麻雀即使在最初的大規模殺戮中倖存下來,在村民和鎮民從早到晚的追逐和敲鍋打盆下,也根本無法繁殖與棲息,最終力盡而亡。殺死麻雀的方法有許多種,在這場生死搏鬥中全都用上了。
每個人無論男女老少都被期待參與這場活動。某張海報上就畫了一位拿著彈弓的孩童,笑著瞄準毫無防備的麻雀。毛澤東也表示:「所有人民,包括五歲小孩都該被動員來消除這四害。」這場殺戮不限於城市,鄉村的麻雀也同樣被毒餌誘殺、設陷阱捕殺,或被塗在樹枝上的膠粘住。
為了鼓勵這場屠殺,甚至還舉辦了競賽,擁有最多鳥屍的人可以獲得獎賞與褒揚。一位來自中國雲南省的十六歲年輕男子楊舍盟(Yang She-mun,音譯)獨自殺了兩萬隻麻雀,消息上報後成了全國英雄。他趁這些麻雀白天築巢時先找出這些樹,到了晚上再爬上去徒手勒死牠們。
倫敦北部馬斯韋爾山(Muswell Hill)一條繁忙的主要幹道後藏著一座舒適小屋,人們不會預期在這裡能找到什麼僅剩的「打麻雀運動」見證人。不過,住在這兒的周瑛(Esther Cheo Ying)卻一直過著不尋常的生活。
周瑛是位身材矮小、整潔、衣服講究,年近九十的女士。她在那本痛苦、誠實又值得一讀的回憶錄《紅色中國的黑暗鄉村女孩》(Black Country Girl in Red China)中講述了她人生的前半段。她生於一九三二年,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英國人,六歲前都在上海度過。一九三八年父母離異後,她與母親和兩位弟妹回到了英國。然而回到英國並不意味著她年幼時期的動盪就此結束。我們一面喝著咖啡,一面聽著她就事論事的敘述:「我母親愛著她的孩子,卻無法照顧他們。」三位小孩因此被送去寄養家庭,在英格蘭中部(Midlands)的斯塔福郡(Staffordshire)由她摯愛的養父母「姨父姨母」帶大。
一九四九年,十七歲的周瑛決定回中國加入紅軍,當時毛澤東的中國共產黨剛剛奪取政權。她燃燒慾望以建設更美好世界的作為,我們今日看來似乎有點天真(尤其她又只認識她自己中文名的那兩個中文字)。她告訴我:「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年輕世代開始以不同的角度看待事情,開始質疑各種事物;當時我們意識到,這個社會並不公平……。」一如吉爾.特威迪(Jill Tweedie)於周瑛回憶錄一九八七年版本的前言所說,她這是在追尋真正的自己。「周瑛懷著滿腔熱忱,期望找回她的中國認同,於是她努力隱藏自身那個英國的『艾斯特』(Esther)。」
儘管她在反抗毛澤東僵化的獨裁政權時,有時還是會顯露出英國的那一面,但在接下來的十年間,她還是做到了。當整座城市都在撲殺犬隻預防狂犬病時,就算她將因此失去寵物而心碎,一度不願服從,但最後她還是殺死了自己心愛的狗。
然而漸漸地,周瑛被迫違背意願行事,而她也不再緘默。「我一直很叛逆。起初我也像大家一樣著迷。之後我開始質疑一些我不該質疑的事。」在下達殺麻雀的命令時,她的叛逆之心已然沸騰。當時周瑛任職北京英語廣播電台,她回憶道:「這一切都該停止」。隔天清晨,成千上萬的民眾蜂擁上街,開始殺戮。
她是電台員工中唯一沒參加的。就連她聰明受過教育的同事好友林薇(Wei Ling,音譯)也加入了。周瑛回憶,「她像個野蠻人一樣跑來跑去,眼神呆滯地敲著鈸」:我坐在窗前,一臉厭惡地看著我的同事。每當筋疲力盡的麻雀摔落地面、被歇斯底里尖叫的暴民踩死時,一些人就激動得嘴角泛白。林薇得意洋洋地撿起一隻扁掉的麻雀,笑著扔向我。
周瑛給我看了張褪色黑白照片,上面的她抱著一隻翅膀受傷的幼燕,牠是這場屠殺中數百萬的無辜受害者之一。「我發現這隻可憐的小鳥時,我才真正想開始破壞這場運動。......」
我相當驚訝......她是怎麼反叛宛如神般有著絕對權力的皇帝,還能逃出來的?
她告訴我,也許是因為她當過紅軍,所以在中產階級的同事中因此有了特殊地位。此外,周瑛的母親婚前是一名女清潔工,這也幫她增加了一個勞工階級的認證。「還有因為當時我還不能流暢地說寫中文,所以我想他們大概是把我當成半文盲農民吧!所以我也不用加入這場謀殺。」
●本文摘自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之《鳥類創世紀:神話、餐桌到政治,改變世界的關鍵物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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