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又萱(少女A)/脱節的緩慢時間裡,承載形色過客
文/趙又萱
「旅行撐開了內在的世界,路上的陌生人使你看見內在的陌生人,你探索著世界的同時也探索著自己,新的房間不斷冒出,你覺得自己的胸腔,似乎大得能夠容納下最高的山,最深的海。這樣的身體記憶,會從此追隨著你。」
沙漠青旅(節錄)
公共廚房的冰箱裡,塞滿了免費任人取用的食材,多半是附近超市捐贈的即期品,有一整箱的麵包、滿滿一籃的蔬果,偶爾甚至還有高級超市賣剩的奶油鮭魚。海盜女孩正在流理台邊低頭切菜,桌上放著一個攜帶式小音響,她正跟著音樂旁若無人地大聲唱著,腰帶上一串亮片與鈴鐺也歡樂地叮噹作響。
我問她在煮些什麼。海盜女孩說,這禮拜五是她在這裡工作的最後一天,她想為同事們料理一頓大餐,舉辦一場道別派對。海盜女孩來自亞利桑那州,已在這家青旅打工換宿將近半年。這家非營利青旅不支付薪水,只提供免費的住宿與食物,吸引來的,往往也是些口袋空空,對物質生活並無太大要求,卻相當重視藝術與靈性發展的非主流人群。海盜女孩的生活自由自在,她寫詩、唱歌、研究神祕學,夢想是成為一個說唱歌手,只是如今仍多半輾轉於零工與零工之間,流浪到哪就在哪扎根,周末晚上偶爾在鎮上的酒吧表演幾曲,即便台下來來去去的大多都是些熟面孔,依然心滿意足。
其他旅人開始在廚房現身。一個身穿湖水綠長裙的女人正在切水果,身邊一個好動的小男孩到處奔跑,他穿了一件大人的白色T-Shirt,留著一頭乾燥打結的金色長髮,五官細膩秀氣,乍看下像個小女孩。面對陌生人他毫不害臊,無論和誰都可以攀談幾句。我在切麵包時,他告訴我他和爸媽住在露營車上,已經旅行了好幾個月,從這裡離開後,要前往溫暖的南方過冬。
一個七十幾歲的老男人正在洗手槽邊刷盤子。他身上罩著一件厚重且破爛的深藍色披風,衣服邊緣伸出的手臂青筋暴凸,一條條硬如鋼鐵的肌肉在薄薄的皮膚下凶險地隆起,那雙手更布滿了舊傷疤痕與老化斑點,皸裂而粗糙,彷彿經歷過一場又一場的嚴寒與酷暑。老人話少,也不和其他人社交,然而他的沉默裡卻有一種刀光劍影的警戒,令人不敢輕易靠近。
一個中年男子閒閒無事地晃進廚房,手裡捧著一個裝著熱咖啡的馬克杯。男人是青旅的員工,平日和海盜女孩輪班,放假時就去附近山上的牧場打工。他長相英俊,一頭及肩金髮油油亮亮地貼在後腦勺上。他天天穿一件白色的緊身上衣,大塊的胸肌與緊實的手臂幾乎要繃出來,然而他總是散發一股百無聊賴的慵懶,眼睛半開半閉,一天大半時間都斜躺在櫃檯後方的旋轉椅上滑手機,友善卻話少,不問太多問題,也不愛人家問他問題。
這群破銅爛鐵般的旅人,和廚房裡那些來路不明、七拼八湊的食材並沒相差多少。雖然能夠用英語互相溝通,但一時半刻,卻也釐不清彼此身上背負的種種故事,對話也在這樣的默認之下,變得支離破碎,無關痛癢。
日夜越過一座一座時間的山頭,逐漸遠去。秋日的尾聲,白晝漸短,涼爽的陰影大面積偏斜,黑夜提早從窗戶探頭,旅人們在狹長的走廊上擦身而過,在深夜的廚房或空蕩的停車場裡短暫相遇,有時只是輕輕點頭招呼,有時佇足讓對話稍稍深入,很偶爾,尤其當夜晚氣溫驟降,情不自禁感到有點空虛時,只要有人拿起吉他開始有意無意地撥起弦來,其他人也會紛紛撿拾手邊那些生鏽的長笛、口琴,甚至一些可以充當打擊樂器的紙箱木桶,一連即興個一兩小時,直到流轉於眾人之間的那股凝聚力自行消解為止。這樣的機會只能等待,無法計畫或強求,醞釀的過程亦十分神祕。
旅人的眼睛總是望著下一站。
一個禮拜後,穿著湖水綠長裙的女人和丈夫帶著小男孩走了。臨走前幾日,女人在青旅外牆畫了一幅彩色壁畫,大朵大朵迷幻豔麗的花,開在空白的荒漠之間,顏色懾人地鮮豔,好像多看幾秒便會被吸進去。
海盜女孩歡歡喜喜慶祝了在青旅的最後一天。她在附近山丘上一個有錢人家,找到了一份包吃包住的保姆工作,歡送會隔天一早,便帶著行李前往新的棲居地。聽其他人說,女孩的父親幾年前離世,母親後來也有了自己的新家庭,那裡沒有她的位置。獨立自主有時是一種不得不的美德,女孩在天地間漂泊,最終也學會了自得其樂。
十一月底,沙漠下起了雪。穿著披風的神祕老男人,不知什麼時候悄悄消失了。
金髮男仍鎮日懶洋洋斜躺在櫃檯後方的旋轉椅上,身邊的小音響不是在播放爵士樂就是獨立搖滾,從不離身的馬克杯裡,有時裝著發燙的黑咖啡,有時裝著安撫神經的卡瓦根(Kava)飲料。他的年輕歲月彷彿還在昨天,時光卻不知怎的逃過了他的注意,一眨眼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四十好幾。他告訴我,下個月他要去哥倫比亞旅行,為此還特地升級了 Tinder 的功能,現在天天都在左滑右滑,人還未到旅遊目的地,就已經安排好了幾場約會,在乾燥的新墨西哥沙漠裡,癡癡遙想著南美熱帶的潮濕、溫熱、蜜蠟般光滑的女人大腿,一個尚未抵達的天堂。
雜誌架上,一本紙頁薄脆,邊緣泛黃的書裡,某人在空白頁寫下:I have an insane calling to be where I'm not.
旅人與浪人並不完全相同。旅人有根,浪人無根,旅人選擇性踏上旅程,浪人卻因別無選擇而上路。有時候,旅人將自己浪漫成了浪人,浪人卻自欺是個旅人。然而有根無根,停留或駐足,理智亦或瘋狂,有時只有當事人才能夠分辨,就像在荒漠中感到一瞬間的家之熟悉,就像在抵達目的地後體驗了疏異的幻滅。
長路是難以饜足的渴望,無止無盡的延展再延展,我們時而情不自禁,時而身不由己,只能不斷前進,不斷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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