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含氤/以為那是一場夢
那年九月,我初到紐約
傍晚,我坐在河岸,曬著夕陽,聽潮聲起伏,看渡輪在遠處往返。身旁坐著一個男人,膚色介於黃與黑之間,難以辨認種族。他戴著耳機,腳邊放著一只藍綠色小箱。打開後,裡頭盡是書籍。他取出一本黑色封面的筆記本,頁面是無格的米黃色,帶著我熟悉的那種紙張光澤。我們各自寫字,只不過他寫英文,我寫中文。
不遠處是曼哈頓的渡輪口,假日人潮擁擠,船身載滿了乘客。夕陽自我左側緩緩沉降,水鳥低空掠過,或停歇水面,或俯身點水。不知是否為海鷗。直到感覺涼意,我才起身返回宿舍。
那是去年九月,我初到紐約的第一個月。後來我常來這裡,因視野開闊,景觀遼遠。入冬後河邊風大,不宜久留,散步也變得草率,走一小段便權當運動。
偶爾沿河岸走到常去的超市,即便不缺什麼,也不會空手出來。一瓶牛奶,一包乾拌麵,都是生活中消耗得掉的必需品。
沒有外出時,我多半待在房裡。生活無甚雜事,時間多得彷彿沒有盡頭,總不能老虛擲於網路,於是動念學點什麼。早就想試試打毛線,不為織出什麼,只想讓手有點事做。可惜我缺乏天賦,每次拿起棒針與毛線,總在彎繞之間迷失方向,一次次半途而廢。
房主的八歲女兒,總在午後敲我的門邀我玩球。直到有一天,她從隨身小包掏出毛線坐在地上編織。我眼睛一亮,問:「能教我嗎?」她爽快答應,見我手勢生澀,安慰道:「我起初比妳更慢,但很快就會順了。」真是個懂得鼓勵人的孩子。
那段日子閒得發慌,時間大把可揮霍,我便說:「妳若有空,就常來教我打毛線吧。」
周六午後,三人一起編織
半個月後,她讀中學的姊姊來問:「我知道妹妹常來找妳織毛線,我也可以加入嗎?」我笑著答應:「當然好,妳還能教我別的織法。」我知道妹妹的手藝原是姊姊教的。
周六午後,兩姊妹來敲門。我房裡椅子不夠,她們便坐在床沿,三人各執一團毛線,埋首編織。每當我們織錯或線打結,總由女孩的姊姊輕巧解開。她們一邊織,一邊哼唱我沒聽過的歌,旋律輕快,洋溢著青春的開朗與歡笑。
這情景讓我想起王安憶《天香》中的繡閣——明代官宦人家的女眷相聚刺繡的地方。而我這小小的屋子,彷彿也成了「織苑」,幾個女子心無旁騖地在此編織時光。
若問我在紐約學到什麼,大概就是編織了吧。手藝雖仍磕絆,卻終於突破了不知如何起針、如何收尾的茫然。
仲春之後,我不再去河岸,轉而走向隔幾條街的大公園。常常在傍晚時分,在那裡看見「時間」的痕跡:綠樹冒出新芽,歷冬枯枝不知何時已花開滿綻,滿園忽然就繽紛起來。
到了五月,眾花爭豔的色澤從濃麗轉為清淺,綠葉與白花錯落,漸漸透出初夏的氣息。
某個雨後初晴的周末早晨,我又走進公園。有人遛狗,有人推嬰兒車散步,有人避開水窪輕盈跳躍。對街一座東正教教堂傳來鐺鐺鐘聲,悠緩而深沉。那聲音異常熟悉——是去年九月某個清晨,我初來這座城市時聽見的鐘響。規律、和緩、悠揚,持續了足足五分鐘。那時我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更不知聲音來自何方。沒想到數月之後,竟無意間走到源頭。周日上午九點整,是召喚信徒做禮拜的鐘聲吧。
春夏之交的紐約常是陰雨綿綿。有個雨天,我撐傘走在路旁,看見一株矮松新芽勃發,新翠鮮明,忍不住掐下一小段葉尖,在指間輕輕揉搓,霎時一股清冽的松香撲鼻而來。那時,我已準備離開紐約。
如今回想那段日子,總有一種失重的懸浮感。若不是有日記、照片,和幾件手織物為證,我真要以為,那不過是一場夢。
加入 琅琅悅讀 Google News 按下追蹤,精選好文不漏接!逛書店
猜你喜歡
贊助廣告
商品推薦
udn討論區
- 張貼文章或下標籤,不得有違法或侵害他人權益之言論,違者應自負法律責任。
- 對於明知不實或過度情緒謾罵之言論,經網友檢舉或本網站發現,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 對於無意義、與本文無關、明知不實、謾罵之標籤,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標籤、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下標籤。
- 凡「暱稱」涉及謾罵、髒話穢言、侵害他人權利,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發言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