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耘/水之上,水之下
夏季,流水潺潺、綠草如茵。陽光將柏油路曬得滾燙,水分被烈日蒸乾,道路邊緣有一大叢濕地苔無處可躲,只得休眠,沉沉地睡去,代表生機的綠色葉片縮小、蜷曲,被年老的枯黃葉片包圍、保護,等待下一道水流流過。或許在更早之前,苔蘚學家就宣告了它們的處境,捲葉濕地苔Hyophila involuta前半的屬名意即「偏好潮濕」,後半的種小名則是「向內捲曲的」,它於是在學名中,不斷經歷乾濕交錯的濕度變化。
我嘗試打破人與環境的界線
我花了幾分鐘的時間蹲在路邊觀察它們,即便戴了圓盤帽,腦袋還是被曬得發脹、軀體發燙,這些熱能驅動我走向水邊,將自己沉浸其中。我特別喜歡大約六十公分深的潭區,這個深度可以盤腿坐下,只露出一顆頭顱,有點深,又不會太深。人體有百分之七十是水,日夜奔流的清涼溪水取代體內的熱水,將我置換成溪流的一部分,溪流不只是陸地的血管,也是我的。此時視線高度只比水面高一點,剛好可以看清前方岩體標示出的界線──雖說是界線,卻有些曖昧不明,附生其上的某種灰苔,匍匐爬行,將生命延伸至水下。正如我在《離散的植物》一書中,看過作者闡述邊界植物的生長,一定會有水與非水間的模糊地帶,它就像夢境,連接著不同世界。
逛書店
那種灰苔絕非特殊,其他的例子像地衣,這種複合的有機體由真菌與藻類組成,真菌菌絲會形成一種名為吸器的構造,插入藻細胞的細胞壁,彼此溝通交流、各司其職,真菌負責攔截水氣、開闢疆土、建造城池,藻類負責行光合作用,製造醣類予以回報。地衣越過物種的邊界,再次顯示生命總是彼此交織、相互混雜。
灰苔打破水陸的界線,地衣打破物種的界線,我嘗試打破人與環境的界線。水下世界與陸地不同,光線在懸浮物間互相漫射,變成流動的波紋,藻類吸收這些波紋生長,岩體與礫石鍍上一層灰褐色的膜,它們不僅是外衣,也是食物。日本禿頭鯊的口器向下,在石頭間來回刮擦,匆忙進食,無暇顧及我的目光,牠們代表一場盛大的行動,「洄游」,如此簡單的兩個字,是河海暢通的證明。
模仿生物洄游背離海洋
我能否參與這場盛大呢?有機碎屑、土沙隨著水流向海洋,這些雜質飽含對生命的祝福,硨磲貝微微開閉,吸納祝福,兩片殼瓣雙貝合十,牠們在外套膜上攜手藻類,共榮共生,就像地衣。硨磲本身具有象徵,許多文化視之為聖器,參與祭儀、傳遞古今,幾乎比金、銀、寶石更加崇高。牠們固守珊瑚礁的一隅,用時間打造自己的城池,與無人觀看的水母形成強烈對比。水母沒有殼、沒有骨頭,也不崇高,隨著海波四處漂泊,接近海面的地方,光線穿透水母,牠們若隱若現,幾乎就要溶解,彷彿只是虛幻的投影,水母不顯眼、不張揚,卻真實存在。
我試著模仿生物洄游背離海洋,從河海交界闖入,逆流溯源而上。溪河不只是出口,也是入口,開闊的沖積扇逐漸收束,變成蜿蜒細長的通道,流經都市、農園、野地,通道的樣態也隨之改變,有時水流被水泥堤岸拘束得筆直,有時水流被溝渠導入灌溉,最後回到山谷之間的純淨水泉。
我順著一株灰苔浮出水面,水下葉片排列得鬆散,水上則緊密貼合,溪流中的石頭上長著一大叢澤苔(Philonotis),那裡是水與非水間的模糊地帶,時而沖刷、時而曝曬,它們長得更加緻密來抵禦逆境,頂端的無性芽會落在附近,倚靠濕氣持續茁壯,若是仔細閱讀它的屬名,Philonotis也代表喜愛潮濕,它們比濕地苔更接近溪流。
回到家後,水似乎變得遙遠,我們將自己框限在某種界線之內,小心翼翼,卻未發覺水流早已流過。一邊整理外出裝備,一邊計畫下一趟旅程,將紙製的採集袋攤開,澤苔與濕地苔的水分在牛皮紙纖維上暈染出一圈水漬,時刻提醒我——那也是水流過的地方。
「水流過的地方」由時光二手書店與繽紛版合作策畫,對溪流生態有興趣的讀者,歡迎關注:https://reurl.cc/Nxkpe6
延伸閱讀:水流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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