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郁／21世紀水母腦

Z世代整頓職場的幻想

近年社群軟體上開始大量傳播的其中一個名詞是「Z世代」，另一個來自中國的說法是「00後」。他們都說「00後整頓職場」，整頓的內容包含：準時下班、不為工作內耗、私人時間不處理公事、不犧牲生活品質、要求資方遵守勞基法。台灣則稱我們這一代為「Z世代」，連褒帶貶地列出幾大特質：佛系躺平、低限社交、重視個人感受。

其實我總覺得那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整頓了職場又如何？許多工作內容，本身幾乎毫無意義可言。就連「00後整頓職場」或是「Z世代三大特質」這些內容，也都是網路媒體為了流量而生產的。

大學三年級那年，我曾經心血來潮到某報社暑期實習，經過半天的面試後錄取，辦理了入職手續。到職那天，主管透過厚厚的眼鏡鏡片看我，將我領到電腦桌前，說平常的KPI是一天發八則即時新聞直到下班，不過今天是我第一天到職，發六則就好。主管教我寫文章的方法──將其他媒體的報導改幾個字、調換順序，掛上我的名字，變成另一則新聞，像在玩同義反覆的遊戲。看著主管將新聞發布上架，那些我不知是真是假、拼湊而成的文章，在幾小時內獲得上千次點閱，我簡直要認不得自己掛在上面的名字。

過沒多久，一旁的實習同事趁著主管不注意，小心翼翼招手要我過去。他推了推眼鏡，在我面前熟稔地操作電腦，打開AI網站，說：「把主管要你改的即時新聞貼上去，馬上就能改好了。」教學完畢，他抬起頭，期待地等待我的回饋，我點頭說謝謝，以後知道了，心裡卻想，我不想要這樣的「以後」啊。這樣的實習可以學到什麼呢？當天晚上掙扎了一陣，決定辭職。我對主管說，工作內容和我想像中不太一樣，不好意思。善心的主管並沒有刁難，爽快地同意了。

人類壽命如今有三千年

現在偶爾在網路上看到其他明顯是拼湊而成的即時新聞，我總會想起那個自信地敲擊鍵盤、用AI重組字句的實習生，以及那間辦公室裡轟轟作響的冷氣，忍不住一陣哆嗦──這樣說或許有點超過了，不過那在我眼裡近乎非人的恐怖景象：用最低時薪聘請一群剛畢業的學生，讓我們坐在電腦前，將已經陳舊腐爛的符號重新拼湊，偽裝成新鮮產品。到了休息時間，我們躲進廁所點開手機，吸收其他人產出的虛假內容。大腦形同廢物濾波器，除了雜質以外，沒有什麼事物真正留下來。二十一世紀恐怖場景莫過於此。

這陣子楊德昌的《一一》要在台灣重映。打開社群軟體，我看到身邊不少朋友都到電影院買票，Z世代們大排長龍。楊德昌曾說，電影發明以後，人類的生命比以前至少延長了三倍之多──我心想，那「短視頻」發明之後呢？我轉頭看到一旁公車座位上，有位女子在短短十五分鐘內已經看了十幾支影片。以這個速度換算，人類的生命大概延長了三千倍吧。人類的壽命有三千年，這習近平和普丁大概還不知道吧。但活這麼長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們接近三千年的生命就要這麼過下去：早上起床，將其他人寫過的文章重組一遍，然後重看一遍其他人重新組合的文章，下班的公車被「早晨起來一定要做的五件事」、「面相的玄學」、「睡前養生操」、「當代打工人的精神狀態」、「十分鐘講完韓國導演朴贊郁電影」給填滿。因為人生太長了，周末到來時，我們必須多看幾遍重映的電影。這是很好的事情，應該慶幸，至少我們Z世代還有人能坐在電影院裡看完三小時的電影。

水母開始本能地出逃

黑澤清電影《光明的未來》中，青年有田因為工作上的小爭執，殺死了工廠的社長夫婦。入獄前，有田將自己飼養的有毒紅水母交給唯一的朋友雄二，雄二卻不小心讓紅水母從水缸逃出。原本生活在鹽水裡的紅水母逐漸適應淡水，開始大量繁殖、蜇傷人類，接著一同順著河流，湧向大海。

初看時只覺得這部電影基調陰暗，最近回想起來，才覺得這部2003年上映的電影，簡直是黑澤清對Z世代的警世預言：第一，有些工廠在大量排放廢水；第二，即使倖存下來，水母仍然適應不良，選擇出逃。

2024年的牛津年度單詞是「Brain Rot」（腦腐），最初出現在梭羅的《湖濱散記》中，用以諷刺當時大眾偏愛簡單事物，精神和智力普遍下降。梭羅大概不知道，百年之後，Brain Rot再次成為當代用語，指吸收過多社群媒體破碎內容，導致精神狀態惡化──這個時代下，演算法形成生產鏈，排出自給自足的廢水。

所以你能怪這些身懷毒液的水母嗎？從社會價值看來，這些水母塞滿水溝、河道，對社會而言簡直毫無用處。但是對水母而言，即使能勉強適應淡水和人類社會的廢水，牠們終究發現這個社會的目標，與個人的生存背道而馳。

於是二十一世紀，有毒的水母開始向著出海口，本能地出逃。

而黑澤清電影的另一個重要啟示是，有工廠正在排放廢水。在關心水母們要游到哪裡去之前，我們最好先關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