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mi/若有似無 我的工作

若有似無 我的工作。圖/Gami
若有似無 我的工作。圖/Gami

前往長庚醫院的公車上,窗戶突然破了。長方形的玻璃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網狀線,沒有碎裂掉落,而是像幅畫鑲嵌在原處,僅僅在我的左耳旁邊。彷彿是一個sign,過了幾天我在前往同樣目的地的公車上,接到哥哥要我冷靜的電話,明明就快到了,但媽媽沒能等我趕到,沒見到最後一面,一句話也沒能和媽媽說到。長庚醫院急診室的空氣和公車上一樣乾燥、寒冷,我也和在公車上時一樣淚流滿面。

關於「有」變成「無」的故事

桃園插畫大獎比賽,是媽媽叫我參加的,因為我們是住在桃園的桃園人(雖然一家三口都不在桃園出生)。我用三張圖說了一個太空人上宇宙並縮小的故事,最後得到全國第三名。我記得在念完所有佳作名單時,媽媽抓著我說:「現在只剩前三名了!」臉上興奮又激動的神情,甚至讓我比真的聽到評審念到自己的名字時還感到榮幸。也是那時我發現自己想說的東西,大家都「看到」了,並且比我現在就站在椅子上大聲疾呼還有力量。

媽媽逝世後過了幾年,我去倫敦讀插畫研究所,系所全名叫作Communication Design:Illustration,碩士學位叫作Master’s Degree,照字面上來說,我所學習的是如何成為溝通大師。但是在學習成為溝通大師前得先能用英文溝通,因此我去上了雅思補習班。練習口說時,老師常打斷我,表示在回答問題時,得先給出Yes或是No,接下來才能講你的故事。我謹記在心,也考過了雅思。

研究所的畢業專題,我想說的是一個已經不存在的東西,最後畫出《失能旅社》這本圖像小說,同學看了課堂呈現的分鏡哭了,教授對我說,你不一定要畫這個故事,如果你很難受的話。我畫的是我媽媽的故事,是關於「有」變成「無」的故事。我像著魔一樣埋頭研究要怎麼表現不在的東西,想起了國中時曾想像過土石流把媽媽沖走了,後面就沒有了,是無,情感能創造出千變萬化的畫面,也造出了想像力的極限,因為太害怕了。但媽媽真的死了,我的語言也變成了無,我在感覺快不行時寫詩,還記得最後一句我寫「現在已經沒有能讓你害怕的事了」,文檔名稱叫作「如何形容」,如何形容不知該如何形容的若有似無的東西,占滿了我的睡眠時間。

我覺得那是自己寫過最好的東西

無有時不代表沒有,只是看不到。像我們家只有媽媽、哥哥和我,但不代表我爸爸物理上不存在(儘管他的確缺席而我也不希望他出現)。颱風天媽媽怕我們家牆壁的裂縫漏水,在那面牆旁邊坐了一整晚,那時還小的我看著媽媽坐著的身影睡著了,現在想想深夜就算牆壁滲水了,坐在牆邊又能做什麼呢?

想著媽媽時,整個晚上我的眼睛滲水,這些詩坐在我的眼睛旁邊,它們也不能阻止水滲出,但我才發現,因為沒辦法什麼都不做,就像媽媽沒辦法不坐在那一樣。

《失能旅社》在台灣出版時的後記,我寫的像論文致謝,被編輯退稿了。比起該說Yes或是No,這次編輯想知道的是我在想什麼。在編輯的引導下,我突破大腦想保護我的意志(我明明記得但我想不起一些痛苦的事情),寫出了第二版的後記,也是印出來的那一版。而我覺得那是自己寫過最好的東西。

回台灣後我的工作也真的變成了溝通,百分之七十的時間,我閱讀、轉化原作者的文字,試圖看出其中的真意和核心,並用圖像語言回應,與編輯開會溝通、寫信回信,剩下百分之三十的時間才是最後的完稿。就算是沒有文本的案子,也並不是無,從中找出「有」的意圖,回應其中讓我產生「有」的感受,並讓人看見,這便是我的工作。有時工作也若有似無,貓咪是液體,薪水真的像水,扭曲身子從指縫中流走,但沒辦法我還是一直在畫。

我腦中說著英腔的考官看著我:「講到這裡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是個漫畫家還是插畫家,對嗎?」在回答Yes之前,我分神想到了破掉的公車窗戶,想著神明有時也是用放射狀的玻璃窗花和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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