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鳳春／聽見老樹的呼救

對樹木醫而言，鳳凰木是一種充滿熱情的大樹──花開如火，如詩如畫。愈深入了解它，愈能感受到它細膩的一面，也明白它的脆弱與不易。每一次的盛開，背後都是與環境共生共存的奇蹟。

一場與時間拔河的救援

在救治的過程中，我們一棵一棵仔細診斷，為它們建立專屬的健康診斷書。園區裡有一棵極為重要的老鳳凰木，側幹腐朽嚴重。經過詳細勘查，我們確定除了要清除腐朽部分、遏止白蟻擴散，更重要的，是設法支撐這棵中空的巨木。它無論在姿態、樹齡上，皆是整個鳳凰木群中無法被取代的存在，因此被列為重點救治對象。那天，我與樹木護士助理討論著清理的方式。面對這巨大的中空樹幹，我指著內部說：「這些腐朽若未清除乾淨，將成為白蟻重返的溫床。」腐朽，就是牠們的食餌。助理打著燈向內窺看，轉頭對我笑說：「我看我都能整個人鑽進去了！」我們都不曾想過，有一天，我們竟會走入一棵樹的身體裡，執行手術。

這棵老鳳凰木的空洞深不見底，處理難度遠遠超乎想像。那是一場與時間拔河的救援，我們從白天忙到深夜，又從夜晚挺到天明，超過二十四個小時不間斷。我不停地在外圍巡視，確認內部作業的進展，助理則帶著探照燈，像進入洞窟探險般，一點一點清除濕黏腐朽的組織。他說裡頭空氣稀薄，陰暗潮濕，唯一的光線，是從外部樹幹裂口透入的一道微光。我聽著他的敘述，腦中浮現鳳凰木堅強而寂靜的身影──即使傷痕累累，仍默默支撐著地上的枝葉與天空。

夜深了，工藝中心的加班人員陸續離開。有位員工好奇地走近，看見漆黑樹林裡竟有微光從老樹中透出，探頭一看，才發現有人正在樹洞裡作業。這突如其來的畫面，若不貼上告示，還真可能讓夜間散步的民眾誤以為是神祕事件。

隔天清晨，陽光穿過層層枝葉，斑駁地灑落在講座現場。參與講座的民眾陸續報到入座，彼此低語交談、期待著這場在老鳳凰木下的課程。就在課程尚未正式開始時，眾人驚訝地看到一幕：一位護士從鳳凰木龐大的樹幹內，緩緩爬了出來。陽光照在滿是灰塵的衣服上，額頭的汗水閃著微光。他站在樹前，輕輕拍了拍衣服，轉身望向大家，微笑道：「終於清理乾淨了，裡頭的腐朽物全都清除了，白蟻不會再有機會了。」語氣雖輕，卻藏不住那份深夜奮戰後的疲憊與堅定。

讓它迎向更長遠的生機

當我們開始清理鳳凰木下的表層土壤，驚訝地發現，這片看似自然和諧的土地底下，竟還深藏著過去建築的基座。那些水泥殘骸靜靜躺在土中，彷彿在訴說著一段人與土地交織的歷史。也讓人不禁想像，在當初鳳凰木被種下時，究竟是植物優先，還是建築先行？答案早已無從得知，留下的，只是鳳凰木與人為遺跡間微妙的距離與張力。這些硬冷的基座，從來不是鳳凰木的盟友。它們無法共生，也不給予空間。鳳凰木的根系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並未強行侵入，而是自覺地繞開、退讓，維持一段若即若離的界線，保有一片能夠自由呼吸的土地。

我們細心清除藏在土中的磚塊、石塊與廢棄物，這過程耗時費力，卻也讓人更加理解土地下的「沉默」如何束縛著樹木的生命。尤其令人動容的是在這一整排鳳凰木之下，每一棵老樹的根系，竟彼此交織、相連，宛如一張無聲的地下網絡，互相支撐、互相傳遞著訊息。或許，它們早已知道下方的土地早被封閉、硬化，於是選擇將根系集中於表層，默默適應。

然而，這些表層根系也承受著過多的重壓──人們來回行走，日復一日地踩踏，早已讓土壤變得密不透氣，像是另一層人造的水泥皮膚，使根系窒息、生長受限。我們小心翼翼地除去腐爛根系，希望釋放出更多空間，讓新的細根能在鬆動的土壤中重新蔓延。從鬆土、調整土壤結構，到新根萌發、蔓延，至少需要半年的時間，才能看見轉化的開端。而我們所做的每一分努力，都是為了那一刻：當老鳳凰木重新感受到土地的溫度與呼吸，展開更堅實的根，迎向更長遠的生機。

來自南投草屯的同類愛

工藝中心的鳳凰木，歷經一段時間的救治，逐漸恢復健全、生意盎然。就在嘉義鳳凰木陷入命懸一線之際，我收到來自工藝中心承辦人員的一通訊息。

他語氣關切地說：「我們聽說嘉義的鳳凰木出了狀況，不知道從草屯康復的鳳凰木，能不能為它們做點什麼？如果有需要，我們隨時願意幫忙。」內心頓時一陣悸動。

我立刻想到草屯第一批接受救治的鳳凰木，其中有幾棵樹齡與嘉義的相近，它們已逐步恢復健康，根系穩固，土壤也因這一年的調養變得溫潤、活躍。或許能將這片帶有生命記憶的健康土壤，作為支持嘉義鳳凰木的第一劑良方。

我這麼一說，工藝中心的承辦人毫不遲疑地回應：「我馬上去裝袋，把這些土準備好，送給嘉義的鳳凰木。」就這樣，在嘉義鳳凰木搶救行動展開之際，第一袋倒入樹下的土壤，不是來自嘉義當地，而是從南投草屯，穿越山川、滿載祝福而來的鳳凰木土壤。那一袋土，不僅是營養的傳遞，更是鳳凰木之間無聲的連結，是同類之愛。像是老朋友在遠方伸出的手，輕輕扶住一棵正奮力掙扎的生命。

●摘自麥田出版《聽見老樹的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