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辰／喬伊絲

四年前我抱了一隻棕色的小哈士奇回家，取名幸子，那天我一手開車，一手輕輕護著幼小的她，感覺自己也是個父親了。回到公寓，上樓時我遇見一位女孩，驚喜地發現她懷中抱著另一隻棕色的小奶狗，一隻哈士奇與德牧的混血，名為可娜。兩隻小狗看見彼此，拚命地搖尾巴。我們換了電話，經常讓狗到對方家玩。

我見到她媽的次數已遠超過她

女孩叫莎米，華人臉孔，但從小在美國長大，連說話的神情都很美國。我其實不擅長與這類型的女孩子相處，但狗在玩的時候總不能不說話吧，還是得尬聊。好在莎米長相甜美但個性爺們，熟了後發現她什麼都好聊，尤其感情方面，她經常請我當軍師。這人這樣回是什麼意思呢？如果主動提見面會不會嚇到對方？可以問喜不喜歡小孩嗎？「第一次見面這樣不會太多嗎！」「可是我很喜歡小孩欸，而且我想生三個。如果對方不喜歡那我們不要浪費時間了。」她很懂自己要什麼，必須是亞洲人，比她高，要愛家愛狗愛小孩。「啊，而且能在三年內結婚就更好了。」

但也因為這種戰略清晰，她一直都有約會對象，疫情解封後更經常不在家。有天莎米傳來簡訊，說自己「臨時」得出門，拜託我顧一下可娜。「我本來跟我媽說好了，結果才一天她就說可娜太難帶，她不幹了。」加上一個不知道是笑到哭還是氣到笑的表情符號。到了莎米家，找出她的備用鑰匙，一打開門就撞見一位中年阿姨，我們驚恐地看著彼此。經過一番解釋，原來她是莎米的媽媽喬伊絲，得知我的來意後立刻大碎念，麻煩自己老母就算了竟然還去打擾鄰居當初我就反對她養這條狗自己都照顧不好了到底在想什麼──啊對了你要不要喝點什麼？我盛情難卻地端著她泡的茶，竟然也聊了一下午。

那次之後我更常看見喬伊絲進出我們公寓幫忙遛狗，每次向她打招呼，她都會翻白眼抱怨到底是誰養的狗，又或者搖頭嘆氣，說莎米就是個戀愛腦──這孩子，我從來也無法阻止她做什麼。那時莎米正和一位西雅圖的醫學生談戀愛，周末總是飛走不在家，我見到她媽的次數都遠超過她。喬伊絲開始直接傳簡訊給我，問幸子在不在家（不是我在不在家），要不要讓狗一起玩，也經常拿些燒賣之類的港點給我：「你知道我這年紀不能吃太多了。但是這好好味，每次去還是忍不住買了。幫我吃一點吧！」喬伊絲英文流利得很，完全沒有口音，但說到食物的時候總會切換回廣東話。

難道她其實有重要的事情要說？

某個夏天傍晚，我接到喬伊絲的簡訊，問我有沒有興趣陪她野餐。說是野餐，其實只是在公寓三樓的公共空間一起吃中餐。「上次我買的那間你不是說很好吃嗎？我可以叫一些外賣，一起吃。」我猶豫了。喬伊絲真的是個很風趣的阿姨，跟她聊天從不無聊，但要單獨一起吃一餐還是有點怪。我確認了日曆，那天沒有任何節日，她的生日也才剛過。還沒回覆，她又補了一封簡訊，「不要有壓力，我只是一直覺得那個空間很漂亮，想在那邊坐一下。」剛好那個周末我要去別的城市旅行，就如實說我已經有安排了。她傳了一個愛心，說沒關係，下次再約。

結果整趟旅行我一直很不安。喬伊絲是不是有什麼事想問我的意見？莎米交了一個新男友，兩個人養了三條狗，正在計畫要結婚，婚後打算搬去紐約。莎米的弟弟湯瑪斯是同志，之前跟一個白人男子走得很近，好像剛分手，但還沒畢業就已經找到工作了，最近都是他過來顧狗──他說莎米有付他錢，喬伊絲則樂得脫手，說付錢她也不要：「我是什麼很便宜的人嗎？」喬伊絲的先生七年前癌症過世了，莎米身上還有一個關於爸爸的刺青，但我也沒問過喬伊絲這件事。還是我記錯，之前那個派對不是她的生日，這個周末才是？回程登機前我寄了簡訊問她，改約下個周末如何呢？我帶了一些土產回來。她秒回好。

室內野餐當天她買了一整桌：鳳爪、豆豉排骨、蝦餃、炒麵、四季豆、炸雞（對就是炸雞），「真的好好味的。忍不住。」席間我們就像平常那樣閒聊，聊工作聊生活，聊莎米兩姊弟。喬伊絲問起我父母是不是還在台灣，我說是呀，我們一家有十幾年都沒在一個城市裡，但我媽比我還忙，她總是有很多活動。「但我們每周都會視訊。」「那樣很好呀！你爸媽一定很放心你。」「其實當時我奶奶很不希望我出國，一直跟我媽說你兒子不會回來了。」我奶奶的話其實還有下文：你兒子不會回來了，你會一個人，你會很可憐。但我不敢說。「那你會回去嗎？」「我不知道。」

沒多久後莎米就結婚、帶著狗兒搬去紐約了，我便很少見到喬伊絲。再接到她電話已是一年後了，找我要當時租屋的房仲聯絡方式。「你知道莎米去讀書了對吧？紐約貴死，我想幫她把房子租出去。」我笑說我在舊金山住這麼久了，也想搬去紐約，她大大嘖了一聲，我可以想見她正在翻白眼。紐約到底哪裡好，湯瑪斯現在也在紐約，你知道他房間多──麼滴小嗎？那甚至不是一間套房！Why？Why去受苦。「啊反正我也不能阻止他們啦，就能幫什麼儘量幫。」掛電話前她說，有空再來野餐吧。如果你真的要去紐約，一定要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