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彥如／當醫生看畫作時，他們在看什麼？

寒流經過台北的周日下午，赤峰街上的春秋書店格外溫暖，擠滿了準備聆聽講座的讀者。現場齊聚皮膚科醫師蔡文騫、心臟內科醫師洪惠風與神經內科醫師汪漢澄，主持人吳妮民打趣地以他們的科別譬喻，期待大家一起共度「好看、開心又醒腦」的午後。

「那些畫裡的人都有病：醫師的跨時空看診」講座由《聯合報》繽紛版舉辦，邀請既是第一線醫師也是暢銷作家的三人，聊聊當醫師看畫作時，都把重點放在哪裡，又會如何透過畫家提供的蛛絲馬跡，為畫中人物隔空診斷。

洪惠風的紙上柯南時間

第一位登場的洪惠風以法國畫家馬諦斯名作〈伊卡洛斯〉揭開序幕，他指出，在這幅作品裡，馬諦斯並不只描繪希臘神話裡下墜的伊卡洛斯，還賦予他一顆鮮明跳動的心臟，象徵「向著星辰前進的人，依靠的不是力量，是他胸膛中那顆跳動的心」，笑言或許因為心臟有著精神哲學與肉體生理的雙重重要性，讓這場活動由心臟科醫師打頭陣。接下來，他將引領大家進行「紙上柯南時間」，透過畫家擺放的線索推敲畫外之意。

洪惠風以宋朝李唐〈炙艾圖〉為例，從病患背上又凸又腫的「癰」（背疽），討論中國古代喪命於此的名人，比如徐達。主持人吳妮民亦以自身著作《小毛病》裡，一篇同樣談論到癰的散文作為回應，提到徐達之死，經常被認為與朱元璋賜蒸鵝有關，但從醫師的角度來看卻並非如此，應是癰瘡細菌感染引起的敗血症所致。

而西方的畫作，洪惠風介紹的是十七世紀荷蘭風俗畫家楊．斯汀的〈醫生的來訪〉：畫面主角是位坐在椅子上扶額、貌似身體不適的少婦。他特別請大家觀察少婦身旁，手持燒瓶的婦人——原來那個時代的人們相信，透過燃燒浸泡在尿液中的絲帶，可得知女性是否懷有身孕；而少婦腳邊天真無邪、玩著弓箭的小男孩，則暗喻愛神邱比特……種種跡象，經「柯南解謎」後，令人恍然大悟：這竟是一則婚外情致孕的故事，一幅貌似平淡的風俗畫，立刻灑狗血了起來！台下得知真相的讀者，莫不莞爾一笑。

蔡文騫的皮膚科診療室

接著是蔡文騫帶來的「皮膚科診療室」單元。他笑著表示本次由畫看病的主題對皮膚科醫師相當有利，畢竟皮膚疾病的病徵經常出現在外貌上，一目瞭然。蔡文騫先透過幾幅繪製痲瘋病病患臉上疔瘡的手稿圖像，帶大家回到歐洲中古世紀，說明當時的社會是如何不人道地對待患者；也可以看到患者因病造成周遭神經器官的損傷，如失明、耳朵肥厚、落髮、鼻塌……其獨特鮮明的面部特徵，使得他們在人群中易於辨識，更從而衍生了歧視的眼光。

說起奇異引來的歧視，還有什麼比臉上長出濃密的毛髮，更引人注目的？蔡文騫以十六世紀患有「先天性遺傳性多毛症」的佩德羅‧岡薩雷斯肖像畫，介紹他命運多舛的一生。由於臉部與全身長滿了毛髮，佩德羅自小就被當成動物飼養，甚至變成「禮物」，終生流轉於歐洲皇室間作為收藏與展示。

然而，皇宮裡就算掌權者如女王，也不見得能擁有備受祝福的一生。譬如安妮女王的畫像中，依據那臃腫的身軀、發紅的臉龐、些微變形的指關節，以及異於常人的流產次數（據傳她一生至少懷孕過十七次，其中十二次不是流產就是胎死腹中），後人推斷她可能患有抗磷脂症候群或紅斑性狼瘡。另一位伊莉莎白女王，則因畫像面容慘白，被推測她為了遮掩兒時罹患天花所留下的疤痕，大量且長期使用含有醋酸鉛成分的「威尼斯鉛白粉」，連帶導致薄髮、眉毛稀疏等鉛中毒的後遺症。得知女王對美的追求絲毫不輸給現代人，不禁好奇她的梳妝台長什麼樣子，有沒有一起被畫家留存下來？

吳妮民則進一步建議聽眾，若想更加了解十二、三世紀，西方痲瘋病盛行的歷史脈絡，不妨延伸閱讀《病玫瑰》一書。

汪漢澄的神內名畫教室

最後，以自身專科命名本單元為「神（經）內（科）的名畫教室」的汪漢澄壓軸登場，帶領讀者神遊西方藝術史，旅行美術館展間。他對宗教故事頗有涉獵，所選的首幅畫作是拉斐爾〈顯聖容〉，描繪聖經故事中，耶穌曾治好一名被惡鬼附身的小孩。畫中的小孩一手向上一手向下，全身僵直眼睛上吊，需要他人攙扶……不過，看在神經內科醫師眼中，他幽默地說，那小孩也許是癲癇症狀——即便不驅鬼，發作結束後也會恢復正常，耶穌的治癒美名恐怕是後人的奇蹟濾鏡。

汪漢澄接著引導大家欣賞喬治．德．拉．圖爾的作品〈樂師的鬥毆〉，特別是其中一名樂師獨特的面容：他眼睛緊閉、張不太開，嘴巴也不自主地歪斜。汪漢澄推想此人可能是肌張力不全症患者，而有了初步診斷，他笑著表示這或許可以進一步解釋，為什麼樂師們會大打出手：患有疾病的樂師說不定主張自己是盲人，因此搶到賞錢比較多的位置，卻遭其他樂師揭穿他根本沒瞎，只是雙眼因宿疾緊閉罷了，於是在街頭大打出手……

而若能知道畫家或畫中主角真實生平，往往教人在欣賞畫作時，多一份立體的同理，比如汪漢澄提到安德魯‧懷斯的〈克里斯蒂娜的世界〉，畫家因終生堅持以寫實風格創作，將「時代感」如實封存，也讓畫中主角克莉絲蒂娜與其「遺傳性周邊運動感覺神經病變」，流傳後世。看畫的我們，不僅得以進入克里斯蒂娜的生命故事，也真正走入畫家的內心世界。

聽完神內的名畫教室，吳妮民笑稱自己彷彿回到醫學生時代，彼時神經解剖學是眾人的大魔王，所以總戲稱這門課是「神解」——困難到連神都沒辦法理解。如今見識汪漢澄如何以「神」（宗教）的角度欣賞畫作，真令人大感佩服。

在畫裡頭找故事，創造看畫的樂趣與層次

講座進入尾聲，在最後的問答時間，汪漢澄提到看畫有兩個層次：一是對於色彩、線條，與形狀的領會的藝術感性天分；另一則是透過自身的專業、知識，與生活經驗，在畫裡頭找故事，或許能從中發現別有會心的解碼線索。倘若能運用所學，那麼便會在單純欣賞作品的美醜與體會感動之外，獲得更多樂趣。他鼓勵在座讀者，有機會不妨培養自身對畫作的賞析知識。

離開春秋書店，外頭雖是典型陰冷的台北冬日，但內心豐盈無比。透過不同科別的醫師，以醫學視角重新看待在東西方藝術史上為大眾所熟知的傑作，領略畫作背後罕為人知的小故事，讓正經十足的藝術殿堂，也成為有血有肉、有病有疾的眾相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