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舊日與孩子

七月下旬,荔枝產季快過了。

 我住的地方靠山,山邊有一條溪,據說是先人鑿山取水而來。早年溪水豐沛,汛期還能氾濫,水淹到幾公里外的小學。還在那小學裡念書的時候,我們一夥小伴常到溪邊游泳、抓魚、烤蛋吃、摘牛筋草拔河、拿甜根子草的小花穗去釣引沙洞裡的蟻獅。到了中秋節,大人們還會到溪邊唱歌、烤肉,孩子們可以玩整晚的煙火,喝不完的汽水。

隨著我日漸長大,溪水日漸乾涸,溪底石頭一顆一顆露出來,像一條龍的皮,水色則愈來愈濃濁,像一條龍的皮膚病。

我的孩子出生後,因為某次選情異常凶險的關係,這條溪被整頓過一次,但大概是選舉期太短了,並沒有把水土整頓好,反倒像是把一塊肥田翻了土,溪裡開始蓬勃長草,選舉過後整條溪就長成了巨大的盆栽,夜裡從橋上走過,溪底像刀山劍林。

過了溪,就是山,山邊住的人還多,生活機能尚可,還有些挺現代化的社區住宅,也能零星看到一些豪宅,再更往山裡便都是農家,一戶一戶斜瓦錯落在廣袤山林裡,像一艘一艘船,浮在綠色的海上,山區農家多種的是竹子、檳榔、枇杷、柚子、龍眼等作物,我所見過最多的,是荔枝。

孩子很小的時候,我常常騎機車載他們往山裡去兜風,山裡有廟,大廟小廟都有,我們偶爾進廟拜拜、玩耍,也有那種小小的,由一個打瞌睡老人顧守的雜貨店,我們也會停下來,進去買點懷舊零嘴。當然最常的,還是鑽進林子裡,在山林農徑裡胡竄找路,有時走到太深,發現沒路了,再磕磕擠擠著轉頭,找別條路去。

偶爾,碰上剛好的時節,滿山坡便掛滿紅豔豔的果子,葉子都蓋不住,孩子看了很新鮮,伸手想摘,當然是不可以。倒是,也曾遇過正在採收的鐵牛車,一位農婦剛與孩子照了一眼,臉上堆笑,伸長手就遞過來一把連枝帶葉的鮮莽荔枝,約有十數顆,看著令人動容。

這樣的兜風一次能有一、兩個小時,有時甚至會在外面繞上半天,直到天太黑或肚子太餓。吹了風,孩子往往會舒服得趴在我腿上睡著,孩子睡著了我仍不停,悠悠地前行著。

兩孩子年齡相差七歲,我並不是同時載著他們在山裡兜轉,而是同樣的事情相距七、八年之後,再經歷一次。

那些事情,我到今天還記得很多。

騎車的時候,關於前方的景色,我往往過度貪心,總想著探究到底,因此也偶爾迷路。

某次,我們仍在荔枝林裡兜轉,前方不斷有岔路分歧,路徑愈岔愈小,樹葉枝枒都攔到眼前來了,但就是一直有路,我也一直沒停。來到一處往上的小坡,我油門一催,衝上斜坡,眼前卻沒路了,是個幾層樓高的小山崖,我前輪都滾出一半了,趕緊煞車,冷汗都飆出半斤。

趴在我腿上睡著的孩子被抖醒,不知凶險,只是張眼看看四周,又繼續睡。

 我才發現,眼前崖底是一處墓園,墓塚延伸至盡處,便是清代名宿吳鸞旂的家墓。

這些事情,孩子們大多不記得了。

那些山路、那些小店、那些廟宇、那些陌生野狗的眼睛、那些汙臭貧瘠的河水、那些香甜的荔枝、那些惱人的小黑蚊、那些他們睡著後我仍僕僕去探尋的地方,那些大把大把花去的時間,只有我在裡面。

荔枝過了,便是龍眼,中秋又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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