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每個孩子在兒童樂園裡都是快樂的

我還是喜歡帶孩子到兒童樂園。

年輕時的父親，或許也知道這一點。

那一天氣溫微涼，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秋冬之交。詳細的原因我不能明白，某天起床後，父親與母親低聲商量了一陣，就默然地要我跟他上車。

那是個應該上學的日子，為什麼不帶弟弟呢？

我很認真地安靜，不好奇，但確實隱隱擔憂著被賣掉這件事。

路程挺遠，我忘記了有沒有跟父親對話，便是有，我想也是很少的，年輕時的父親或者不懂得跟自己孩子說話。

終於下了高速公路，我們停車的地方令我驚喜，是一個色彩鮮豔、歡聲震天的兒童樂園。

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記得「斗六天元莊」。

買了門票，父親塞了一百塊或兩百塊錢給我（對當時的我來說，那是很大的一筆錢），他要我自己進去玩，肚子餓了自己買東西吃。

下午遊樂場關門前，我會來載你。他說。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是被託孤給了兒童樂園。

竟然有這麼好的事，在父親嚴肅的面容底下，我幾乎忍不住笑意。

很快父親揚塵而去，旁邊的守門阿婆看在眼裡，沒吭半聲。

進了樂園，我記得自己玩得很急，每樣都去玩了一輪，涼涼的天，衣服都玩得汗濕了。

肚子餓的時候已經過中午，我吃了一枝熱狗，喝了一瓶吉利果汽水，打了幾個飽嗝，滿足得不得了。

吃飽喝足，該輪到鬼屋了，一早上我就沒敢進去。

排隊時遇見一對情侶，他們笑得燦爛，進鬼屋也像去開房間。

走進鬼屋的一對情侶，想想真是絕妙的隱喻。

他們以後可能會結婚，婚後會像我的父母或其他任何人的父母，遇見許多比鬼更可怕的人事，有些實在難以忍受，但只要兩人還有愛，大約就還能笑。

我怕鬼，從頭到尾就不敢張開眼睛，只是緊抓著那小姊姊衣襬，幸而小姊姊不討厭，像個媽媽溫柔摟著我。

別怕，那是假的。她說。

走出鬼屋，與那對情侶別過，不知為何，我心裡開始有點不對勁。

我感覺到孤單。

突然間就沒了玩興，只是怔怔地坐在垃圾桶旁邊的椅子上，看著人群來去，羨慕他們笑，連哭也羨慕。

傍晚來臨的時候我沒有察覺，直到遊樂園裡悠悠響起了費玉清的晚安曲，要關門趕人了。天色漸暗，人群開始往門口聚去，我緊張了起來，開始害怕時間，死撐活撐，直到整座樂園幾乎沒人，才終於趖出去。

守門阿婆微笑目送我，依然無語。

回頭看一眼，遊樂園緩慢地陷入漆黑，沒有了歡聲與色彩，我感覺到這兒童樂園也是孤單的，她不是在跟我道別，她是想要我再進去，陪她。

或許，兒童樂園便是全世界最孤單的地方，所以，人們總是呼朋引伴地前往。

在遊樂園門口等父親，疲累又冷，天色暗得血紅，車一輛一輛開走，人一群一群離去，到最後我幾乎看不見自己。

父親的車燈出現時，天已經黑得沒有血色，連守門的阿婆都離開了。

啊，這麼快就關門了！下了車，父親說了一句這麼簡單的謊言。

我信。

彼時，我還有兩個弟弟，稍微可以理解，每個父親母親努力經營著樣式各異、大小不一，但本質上極其相似的兒童樂園時，內心的苦澀。

一直到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小孩，我仍希望每個孩子在兒童樂園裡都是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