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yang Imiq程廷× Yabung Haning吳雅雯/我們那麼順利地講植物,是否稱得上深思熟慮?(上)

程廷。(圖/程廷提供)
程廷。(圖/程廷提供)

長回那個時代

●Apyang Imiq(程廷):

Yabung,你還記得2017年嗎?

那年妳回到Alang Qowgang──加灣部落,找到了Payi(註1) Bowtung,肯定是每天一次,積極頻率,愉悅分享從Bowtung所學,益發激動的口舌,身體好累,心靈卻好滿。那幾年我們幾乎都是好不容易返鄉呢!我參與社區發展協會,申請政府補助,做文史調查,日日忙碌,訪談還是辦活動,更不時陷入核銷叢林,幹會計主計治天下,你則走進Bowtung家,除草種小米,砍木頭生火,田埂示範石壓陷阱。

好熱的夏天,你邀請眾人,參與Bowtung的植物課程,她穿上族服背心,裡面粉橘印花上衣,汗水沒有形狀。眾人騎機車沿山角移動,停停走走,日曬遮蔭。那時對我們來說,全部綠色,粗的細的,尖的薄的,有沒有味道,哪裡差別?

Sitang魚腥草──熱水燙熟葉子,打爛敷療化膿傷口。

Sangas刺蔥──剪刺煮水,治癒高血壓。

Banar苦楝樹──砍葉覆蓋,催熟香蕉。

Gmiya白茅草──屋頂上最好的穩定,嚴防雨水滴落,根系熬湯加甜蜂蜜,專治恐怖Haska痲瘋病。

我仔細在手機記錄每一株植物,精準小段文字,照片輔助,很怕聽看即忘。其實更難忘你和Bowtung的互動,你適時輔助提問,自在進出Payi私密客室,要大家喝飲料吃糖果,Bowtung嘴裡不時Yabung,彎腰站立,拾取拔拉,各種工具。

一切究竟經過深思熟慮嗎?可能是可能不是。植物,對我們來說,好像山邊孩子自然養成,嘴巴太魯閣語,喝水跳水,騎單車摩托車……終究無一非經歷徹底體驗學習,自我認證,直到現在,從未停止。

那就交換植物吧!

小時候的吳雅雯(右)與祖母合照。 (圖/吳雅雯提供)

起風

●Yabung Haning(吳雅雯):

媽媽,我想在(樹林)柑園看蘑菇。」兒子Silung對我這樣說。

原本我們約好要回花蓮,那個富有我文化的產地,但Silung有了自己的意識,我跟他再三確認,因為工作的關係需要過去,但我可以答應他當天來回,於是就這麼決定了。

祖靈的風再次揚起,似呼喚,祂說:「Yabung,妳來。

這股風,在2017年的時候曾向我吹來,因此在部落結識了我的生命導師──Payi Bowtung。那時我在漢人語言的世界裡迷失。

Yabung,妳來。妳來我這裡不要說中文,我們說族語。」Payi Bowtung這樣對我說。

於是我淨身投入這一片田地裡,每天我們總有好多事情可以做,每天我們總有好多故事可以說,摘下野芋頭梗做喇叭;把竹子鑿個洞接細竹,把菸草放在裡面,我們就吹起菸草來;採下薏苡,用腳搓一搓,就可以做好幾串項鍊。再過一天我們砍柴,再一天我們種小米,再一天我們去山上採桂竹。這是我最愉快的時光,甚至這麼想著。如果,我從小學就開始這麼做的話,是不是就學會好多生活技能?如果,學會了這些技能是不是至少餓不死自己?如果,我們再多重視生活中的吃食與勞動,身體是不是就不這麼迷失?後來經歷了一段旅程,我找到了自己。

時間一眨就是七年過去,從單身到結婚生子,孩子都長成五歲了。總想著要完整的、沉靜的時候,再次拜訪Payi Bowtung。但彼時我的生命被壓縮在孩子、工作、異文化家庭的衝突當中,被強力滾動在高速轉動的齒輪縫隙,破碎再磨合,再破碎,再磨合,我只希望從零稀的時光碎片中取得一點喘息,每次經過,或是看到Payi Bowtung心裡總有滿滿的愧疚感,她始終維持溫暖口氣問我:「妳什麼時候回來的?妳來我那裡,我等妳。」我卻總是來匆匆去匆匆,稀少真正慢慢談。

愈是愧疚,愈是不敢面對──心裡面那個很溫柔且純粹的風。

一天夜晚,我打電話給Payi Bowtung,坦承心中愧疚。她說:「妳要知道,只要是妳的事情,我都願意把手上的東西放下來,等妳。這是我跟妳之間的連結。

我感覺到了。風,再度向我吹起。

我們還有好多故事沒有說完,還有好多生活周遭的事物沒有認識完。

那些出現在腦海中的、曾經摸過、玩過的植物,細數不完。

風吹進心中那翠綠的一片山,細訴呢喃。所以,那就植物吧!

Made in Cyakang

●Apyang Imiq(程廷):

Yabung,我感覺有趣,談論植物,更是談論「學習」吧!若直覺溯源,努力摸索探求的返鄉階段,壓迫成長的時空中,最讓自我身心靈有感並留下深刻印痕,該是「Rudan」(註2)無誤。我們跟隨過的,那些皺紋裝飾的雙手,姿態靈巧的軀幹,時不時口出「金句」的老人們。Payi Bowtung還是更多讓近山居所,益發像一座山的老人們,我想起Baki(註3) Buya,容我聊聊他。

Buya出現在文健站時,眾人皆錯愕,不只年輕照服員,還有塑膠摺疊椅上的Payi們。他離開好久了,老到許多人認不出來,長年旅外的太魯閣口音變形:「Ga su brngaw manu?」──你到底在說什麼,專屬Buya的提問句。

Buya個子嬌小,四肢纖細,走路震動,咬舌混濁,沒聽他陳述從前,難以歸位一身肉體曾遊歷七大洋。二十好幾歲,還是年輕小夥子的他,正逢部落農業蕭條,勞力大量輸出的時代,人力仲介前來招募漁工,酒水一杯杯給爸媽,付現一筆巨額安家費,開啟長達八年的大航海時代。

Buya講起「遠洋」,眼球熠熠發光:「印度洋的水很猛烈,太平洋的水平平的,不會搖來搖去!」攤開地圖如此遼闊,觸不及邊界,Buya卻像描述家中犬隻,有專屬個性。我問他去過哪些地方。

多到你寫不完啦!」他笑著說。

取巧地問一個自認偏遠的位置:「巴西呢?有去過嗎?」「去到不要去了!」嘴角驕傲──英國、泰國、冰島、南美,到處都去了,他還提了幾個我根本不知如何查詢的地名:Morijose、Raspama、Rinewang……心裡不斷疑惑到底是哪裡,嘗試對照發音按下鍵盤亦無法肯定。

Raspama的女生最漂亮。」Buya補充。

Buya跟一條日本船,船長日本人,英文流利,溝通得仰賴他,一次航程約一至兩年,半年一次靠岸補給,只要漁獲填滿,船長就跟總公司聯繫,來幾艘動力船把魚載空。

一條船各色國籍:中國、菲律賓、印尼、台灣……他們用簡單的英語和手勢溝通,日久生默契,照樣把工作做好。

有一次航行去冰島,船頭前方擺置一把大冰刀,劃開冰山緩緩前進,冰厚重到上面狂奔都沒關係。氣溫冷到皮膚顫抖,毛線衣一件件鋪蓋始終不夠,冰層下滿滿魚和滿滿新台幣,但即使收穫豐富也不敢久留,半年寒凍讓大家都受不了,整船快點離去。

還有一次遇到印尼漁船,兩邊搶奪漁獲而開戰,他們先是用機關槍掃射,試圖威嚇驅離,沒想到「敵方」猛力還擊,機關槍回敬。船長立即下令取出大砲,轟隆隆炸翻波浪,一番廝殺各有傷亡。Buya平淡描述精采畫面,漫畫裡一格格炸飛,斷手斷腳的肉體,沒有顏色的血流,我下巴撐到難以闔起。

一條船上約十八至二十人,死掉或受傷就送走,再補就好,勞力替換家常便飯。Buya說自己也曾受過重傷,某次拉魚網,一隻魟同時抬起,尖銳毒刺正中心臟。船長立刻跳下來,插入針筒,吸出毒液,塗抹酒精,餵食幾片消炎藥,他一度以為自己即將離開,揮手即掰掰,反正也不會說英文。最後仍舊活下來,船上休養半年,操作漁網修補與器具維護的簡易工程。

‘Hello, Taxi, Come, Woman......’幾個英文單字,是長久鬱結的海洋生活,在靠岸後最實用的關鍵詞,碼頭等待的計程車,接收熟稔明示,載著船員們遊走各處,出示護照後就能找到甜美窩身。「我交過好幾個女朋友呢!她們都說我很帥。」Buya在航海回憶中唯一感受輕鬆的成分。

Made in Cyakang,產地支亞干,品質保證,耐操好用,價格實惠。從前Rudan們的勞動輸出並非特例,無一血汗疊加,淚笑養成,土地培養的青春種子,成熟後漂散世界,創造台灣經濟,汰舊後返回部落,是否依舊我們眼中值得效法的檜木扁柏赤楊木,對我來說,Rudan好似某種植物,不同階段釋放勞動芬多精,對應市場需求,我們呢?專屬我們的供給與需求又是什麼?

層層疊疊的植物記憶

●Yabung Haning(吳雅雯):

Buya遠洋在外的漂泊,確實也是部落許多族人男子的寫照。在那流動的年代,層層疊疊許多國家的故事與經驗,就像部落環境中我們常見的植物,葉片交疊、根脈相纏,藏著許多還沒說完的故事。

如果說阿美族是比較熟悉植物的吃法,那麼太魯閣族就是懂得怎麼「用」植物的族群,竹子、藤、樹皮、葉子在族人手中都能變成工具、器物,甚至故事。實用性一直是族人所看重的,如同身體能否勞動、有沒有力氣,被視為健康的準則。關於植物的知識可以講很久:竹子、梧桐、九芎,還有那拗口的羅氏鹽膚木,它們全都有自己的太魯閣語名字。每一種植物都不只是植物,而是生活的工具、身體的延伸,也是語言與土地的連結。

你前陣子說到樟樹。我想起日本帝國時期為了控制那一條綠色金脈──樟腦產業,而立下「族為野蠻人,不為法定自然人」的法律,好讓掠奪變得名正言順。後來,那片綠化身在我爸沒有錢的童年,他把樟葉摘下當口香糖,無聊時還能吹成葉子哨。我也曾摘一片偷嘗,看著柔和的樟樹,放入口中卻炸出我一口氣的辛辣。風吹過樟樹,飄散清淡的樟香,我喜歡用鼻子去戳聞那個味道,像在確認一種仍在的氣息。

而你知道嗎?那個常被用來代表日本帝國的櫻花,其實沒有香味。形象常會擾亂我們對真實的認知。我曾以為粉色絢爛的櫻花一定香氣撲鼻,就像誤以為櫻花等於日本。但台灣土生土長的山櫻花,跟太魯閣族有許多故事。她盛開時,就是獵人們整理狩獵用具、準備進山的時期。她是報訊的花,是山林給的提醒。那樣的櫻花有自己的節奏,開花不是為了被欣賞,而是為了告訴族人:「可以進山了。

說到花,我家後院曾有座蘭花房。長輩說,日治時期到民國那段日子,為了討生活,全家族都上山採蘭。那些擁有許多「商業名字」的蘭花──金玉滿堂、黃道、達摩──竟然沒有太魯閣族的名字。族人稱花為「Phpah」,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或許是因為每日面對山林的險峻地形、陰晴變換的天氣,以及他族重疊的領域,每天庸庸碌碌,光是活著都來不及了吧。

關於蘭花,還有好多想講的故事。那一株株藏在霧氣與光雨裡的蘭花,好像在等人開口。她們靜靜地吸著山氣,開在岩縫間,沒有名字,卻那麼頑強。我總覺得,這些植物的生命,就像部落裡那些遠行又歸來的人。即使被拔離、被販售、被改名,還是會想辦法重新找到自己的根。

我們常祝福彼此「要好好呼吸」,作為「好好生活」的延伸,就像風與植物,共有一種呼吸般的呢喃。那聲音很輕,像耳語,也像土地在說話。那是太魯閣族與山林之間長久的對話,一種沒有被翻譯完的語言。我想繼續貼近那樣的聲音,聽聽風吹過葉子、吹過會呼吸的故事。

●Apyang Imiq(程廷):

回顧互文,想起無意義的趣事,我住在西林村,你住在樹林區,兩個地方竟都有「林」,溯源命名,從前該是一片,還是好幾片蓊鬱景致吧!生活山中,理應貼近自然,實則相反,若不主動彎腰,尾隨長輩,有何差異;或者居住水泥森林,但你丈夫從事園藝,夫妻共同開闢菜園,讓Silung擰亂泥土,哪一片心真正隨林所居?

我喜歡我們與植物的對話,面對「傳統」,過於年輕的卑微,過於成熟的焦慮,老人總說:「你們沒有趕上那個時代!」我卻感覺:「我們長回那個時代!

●Yabung Haning(吳雅雯):

一直很喜歡我們的對話。從很久很久以前,在小杜哥水源部落半山腰的工寮裡,火堆旁初次見你時開始。那時我們百般無聊,有一搭沒一搭。後來又繼續說、一直說,話題瑣碎,從小狗車禍到衣服穿搭,也能連結到童年創傷與未來想望,或深或淺,或者毫無關係只是十分無聊。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些看似無聊的對話,其實就是生活的樣子。它們會呼吸,會移動,就像風穿過植物的葉隙,發出輕輕的呢喃,好好呼吸,然後我們繼續好好生活。

註:

1 太魯閣語,女性長輩。

2 太魯閣語,長輩。

3 太魯閣語,男性長輩。

Apyang Imiq 程廷

太魯閣族,花蓮縣萬榮鄉支亞干部落。畢業於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現任阿改玩生活負責人。曾獲原住民族文學獎、台灣文學獎、OPEN BOOK年度好書、鍾肇政文學獎,著《我長在打開的樹洞》、《大腿山》。

Yabung Haning 吳雅雯

太魯閣族,花蓮縣秀林鄉加灣部落,嫁於新北樹林。國立政治大學社會工作學系畢業,獲112年台灣社會研究學會碩士論文優等獎。著有《她們:原住民族女性觀點移動的政治、認同、職場與祖靈敘事》、《先自己自己,再一起一起》。

星期五的月光曲預告

Apyang Imiq 程廷、Yabung Haning 吳雅雯

主持人:馬翊航

12月26日晚上7:30-9:00

在孫運璿科技‧人文紀念館對談

免費入場,歡迎與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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