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渝庭/Badbye(下)

O很快地在1982年後進駐我的世界,和隔壁棟的唱片行同一天入駐中華商場。像我的老唱機偶爾跳針,O偶爾消失幾小時,幾天,或幾個禮拜。我感到孤獨時就穿進城中市場,推開掛著紅燈籠的大門。人們日以繼夜唱著鄧麗君、鳳飛飛,或是作態地輕哼著〈台北不是我的家〉。所有人的悲傷看起來都是虛偽的浮粉。偶爾有人約我做愛(通常是他們巡視一圈後獵無可獵的結果),可是我並不需要愛,我不是黑夜裡遁行的那些怪獸。我需要的是被一個人擁有,被一個人(一個人就好!)瘋狂地迷戀,被他必須。我需要他不牽著我故意繞路從佳佳唱片行前晃回家,暗示我買大衛・鮑伊那古怪英國佬吵鬧的最新黑膠,或者聽著我珍藏的巴布・狄倫。我們安靜地打炮,然後在陽光照進來的加大單人床上翻找內褲,試圖辯論著他們誰更好一點──即使我們都知道他們不是同一個類別的人,唱完全不一樣的音樂。可是世界很粗淺啊,西洋音樂裡找得到D開頭的大衛・鮑伊也找得到B開頭的巴布・狄倫,浴池裡找得到不需要愛的我也找得到需要愛的很多人。我需要被需要。我需要我是他的,就像好像這樣才算個有血肉的人。檯燈下我裸著上身抽著菸翻著一本又一本千篇一律的劇本。「你不會有這種感覺嗎?」O沒穿內褲,抱著我。我知道他又想要了。他抽出一隻手,在我背上畫著圈,突然鎖定我肩膀上的一粒疙瘩──自從《傾城之戀》被張愛玲寫出來之後似乎人都變得自私,愛情變得很模板……像要有一個背景的悲劇才能顯得這一切──O驟然停下,給我看他摳下來的粉刺,欸你看,超大一個。氧化塑膠那樣的透明顆粒像菸灰一樣被他往窗外隨手一彈,然後消失不見。那枚粉刺只有在他手裡的時候我看得見,看得見之後我們就能討論存在和意義了──而我就是這樣的人。我不需要知道對方今年幾歲,我可以忍受口袋裡的零鈔和他同時莫名消失,我甚至可以假裝不知道他消失的那些日子都和誰在明星咖啡的二樓鬼混。因為我們都心知肚明:這一切幾乎與愛無關,而是孤獨誘發尋找同類互相依存的苟且本能。我放任自己沉溺在這樣的日子裡:白天看著一千本不同名字的《傾城之戀》,晚上塞在加大單人床的一角或O的懷裡,把自己濕溽的內裡層層剝開託付給O,就這樣過了兩年。而這一切都與愛無關,但凡誰提到了這個字,我們之間就全部玩完了。

時間快轉到1983。O斷斷續續地住在我的房間,偶爾和他那群文藝範的男男女女朋友泡在明星,偶爾回他那我從沒看過的家。4月1號,床頭的玻璃菸灰缸已經習慣積滿兩種完全不同的菸屁股時,O像說著他等等要出門那樣,丟過來一張喜帖。他丟歪了,喜帖撞歪唱針,Goodbye is too good a word,Goodbye is too good a word,Goodbye is too good a word……

逛書店

我並沒有理會,安靜地捻熄了菸,打開浴室的燈,扭開生鏽的水龍頭,Goodbye is too good a word,Goodbye is too good a word,兩年前黏上臉的表情龜裂出細紋,風化,被一紙薄薄的喜帖擊中,最後崩落。水銀脫落的鏡子斑駁我的臉,O拔掉了唱機的插頭,倚在門框上吐出一口煙,我在鏡子裡看不清楚他的臉,就像我從來沒看清楚過。

即使在我們的浴室──即將變回我的浴室,我一個人的浴室,我依然看不清楚他的臉。你那是什麼表情?O的眼睛穿過煙,穿過空間和光線,從鏡子裡看著我。他也看不清楚,就像他從來沒看清楚過。一夜情拉長成虛構的兩年,而現在天要亮了。

他要體面地走了。要假裝這一切都沒發生過那樣不著痕跡、乾淨漂亮地離開我的房間了。O從來沒有改變,我迷戀他的單純,就得接受終於一日和他有關的一切都將自食惡果地死於他的乾淨。我站在蓮蓬頭下,身體裡被他證明的那些碎片一一剝落。泥沙崩解,淤泥在浴室的角落。O踏進來,水氣氤氳的浴室裡只剩我們。O的身體籠罩著我,就像這兩年來每一個他在的夜晚。蓮蓬頭還開著,霧從水裡生出,最終回到水裡。他學會了親吻,非本能地親吻我的額頭、鼻梁、嘴唇,像在倒帶記憶裡的親暱。我摸著他的肋骨,依然那麼瘦,依然那麼明確。他的骨頭像從夢裡生出來的,我的手掌再一次貼合他,只是這一次我不再是他的病了。

他未曾去過的地方在我轉動的幻燈片裡閃爍,多倫多、威尼斯、柏林──我往他的身體靠了靠,我說陪我去坎城吧。

1983的夏初,動用了公司的人脈,我和O如期出現在南法的坎城。陽光穿過棕櫚明媚得教人悲傷,遲來的天光穿過窗簾,太過刺眼。我們一早起床,買著影展一場又一場的票,嚼著baguette看一部又一部我們不會擁有的美好結局。O穿著他漂白過的白色吊䘥仔,端著相機安靜地記錄這一切。這兩年來的生活幾乎沒有在他身上造成任何的痕跡,那些我們相擁著喘息的夜裡汗漬在他身上開出的花;他吃著豆花滴在胸前的糖水印子,甚或情動時相互撕咬以致流血的齒印……一切像從未發生過,徒留我一個人困在那個夜晚。

我們進了影廳看了大衛・鮑伊主演的電影。在死亡的襯托下他親吻了陸軍大尉,近乎禮貌,極為節制地親吻了他的臉頰。愛錯的結果是痛苦的死。我轉過頭望向O,他的眼睛裡有不能愛的人。O也看了過來,禮貌地對我微笑。黑暗裡我們對視,然後流淚。長期以來的逃避與抵禦像得到告解,這個時代沒有阻止我們去愛,甚至沒有把我們分開,僅僅因為我們不能再愛對方了,因為太愛了,太害怕了,所以不能再愛了。我們踉蹌地走回旅館,重重摔在雙人床上,汗濕的頭髮黏在臉上,用力地把對方揉進骨髓裡。我聽見我的骨頭在他懷裡喀啦作響,像某種東西終於得到嚮往已久的脆化。我們融化在彼此肩頭,眼淚校正了視覺,在黑暗裡終於看清楚一切──有關愛的一切。

天亮的時候,O留給我一卷菲林,安靜地離開了這場作了兩年的夢。我找了一間照相館洗出相片,照相館裡播著巴布・狄倫的‘Don't Think Twice, It's All Right’。這次唱機沒有再跳壞,我推開玻璃門,陽光穿過我的身體和一切記憶。唱針要進入下一圈細細的刻痕,而我要進入下一個明天了。洗乾淨的眼睛像溺水後的第一個哈欠,光線穿過,一切清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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