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咸浩／因為愛

你曾以為愛

是心的極度袒露

在大婚的前夜

你用婚前日記的每一頁

鋪成新婚的夜床：

嫖妓與極樂如終宵不滅的夜燈

作為未來忠誠的演練

你曾不斷的給自己訂定規則

因為愛　需要紀律

卻又不斷加以破壞

因為人　需要愛

你捨棄日常的陳濫之語

向各種異境之文字深掘

透過高度瑣碎的密碼

你咀嚼著一再出現的

濃稠難解的言外之意

但那些艱澀陌生的符號

不斷向文法深處收攏

馴至你學會了所有的語言之後

卻忽略了它們共有的祕密；

人類最初的語言

是否是因愛而出現？

據說愛不是肉身與個體

你遂因為愛而走上戰場

在所有的殘暴與流血的

遠處，

在曳光彈偶爾照亮的

遠處

你嗅到了愛的氣息

你瘋狂的策馬奔向遠方：

但　那只是一座亂葬之墳場

在冬雨中瑟縮著無名的墓碑

不辨敵我

聖書上說

愛來自天啟

但通往天國之路

卻是祭司的不傳之祕

不過你卻聽說

在武士已壓制巫人的東方國度

戰爭從不曾以愛之名

於是

你向巫人勢微的遠方寫信

詢問彼等何以四處顛躓流浪

遠方的異人回信說：

因為一種介乎無神與多神的微風

在田間、在河上、在祭台高處

如長風拂草，已無遠弗屆

巫人遂只能自斷天梯

棄帝而星散於人間

但千年之後

聖殿騎士自西徂東

即將以愛之名

征服這片廣土

因為誤殺之帝必須復活

以護其所愛、伐其所不愛

你因異人的告白而心驚

遂實質上背叛了一神的信仰

因為在最窮困的人身上

你聞到了一種神祕的氣息

他們粗糙的手握著你的手

使你顫抖

但謙遜的眼神中

沒有讓人畏懼的神之意旨

他們弓著身體

向生命致敬

直到在收割後的田間躺下

你愴然於是否愛過的疑問

面向陌生的妻子

許久未曾親吻的強悍的婦人

你椎心的胸痛

並未曾如已然黯淡的珍珠般

吐露失去時效的祕密

你識得愛時

也是愛消失的時刻

你不告而別

卻在臨走時

忘了為你曾最愛的人

鎖上遺忘的門

你在大雪中經過一座書店

冷不防在書架上

看到了自己死後才出版的

關於你晚期風格的論著

你伸手想要翻開閱讀

卻踉蹌而倒臥在

雪花封印的最後一個火車站

你終於也如庶民般躺下

被天空的湛藍無私的覆蓋

不再苦惱於愛

●某年訪托爾斯泰故居後有感。托氏一生執著於愛，但也始終對愛為何物，沉吟尋思不已。他早年曾陷入肉體的陷阱，最後又以非暴力無政府主義之大愛為宗旨，創立自己的激進教派。對於西方文明的質疑讓他崇慕尚未現代化的中國。其晚年之激進思想導致與妻子關係惡化。一日匆匆逃家途中，仆倒於雪地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