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幸秀/在空間中剪裁對話:訪插畫家吳睿哲
穿過人潮逐漸消逝的早市,來到街巷轉角的大樓,沿著樓梯向上走,走向長廊的盡頭,推開門便是吳睿哲的工作室。門一開,便感受到流轉在空間中自由的氣息,層架上有啄木鳥的木雕,懸掛在旁的蝴蝶剪紙插畫,萬物隱沒在空間中,又悄悄點綴各處。每分每秒,都感受到可能性的無所不在。
他以隨處可見的剪刀進行創作。刀刃滑過紙張,碎紙錯落在更大的白紙上,曲折而自然的線勾勒畫面,讓觀者有了重新理解世界的方式。
小時候,學美術的母親從未限制他畫畫的方式。大學時讀了設計,因當時插畫流行,加上商業設計的局限,讓他嘗試進行自己的創作。一開始,受許多喜愛的創作者所影響,諸如台灣亦有引進翻譯的Beatrice Alemagna和Anne Herbauts,他拿起筆開始想要「畫畫」,但隨即意識到,在台灣的語境下,「會畫畫」有著僵固的標準,由於抗拒這份評價系統,他轉而使用起了剪刀。
使用剪刀,讓他脫離框架,可以選擇控制,亦可以選擇不控制,跟隨直覺,任憑手和剪刀游移在紙張之間。整個過程,依然藉由他的手所完成,意識參與其中。透過創作方式的轉變,他得以在過程中暫時忘記目的性,更享受創作本身。
▋橫跨文字與視覺的語言
在中學時期,他進行了許多文字創作。當時有很多想書寫、表達的內容,相比如今的視覺圖像創作,那時候的書寫,帶有很強的目的性。隨著年齡增長,生活開始有其他重心,他發現當時在意的事情,似乎沒有那麼重要了,因而漸漸不再書寫。儘管如此,他仍認為文字會是他創作中的重要元素:「我的創作可能還是會出現文字,但不是為了被看到,而是創作的一部分。」
作為圖像創作者,他認為自己還是更仰賴文字思考。文字是日常生活中主要的溝通方法,而閱讀圖像則需要一定的門檻,他得以無礙地閱讀圖像,是經驗累積的結果。在《有蚱蜢跳》這本創作中,文字與圖像便呈現出如詩般的互文效果。但他也提到,製作這本書的時候曾與編輯討論,當畫面中同時出現文字和圖像時,讀者習慣會先去閱讀文字,再來看圖。一旦意識到文字和圖像之間存在距離,很多人就會被困窘在其中,就像看到書的封面,會先讀書名,再來理解圖面,因此,如何調和圖像和文字之間的訊息需要下點功夫。
除了自己的創作,如去年金蝶獎金獎的《跳舞就是做很多動作》之外,對文字與圖像都熟悉的他,也將這份經驗延伸運用到書籍封面設計上。他曾為好幾本書繪製設計封面,亦憑藉書封設計數度入圍金蝶獎。將文字意象轉譯為圖像,屢屢令人印象深刻,包含《科學家》、《微賤》、《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和最近才剛出版的《彈幕》等。「也剛好是作者喜歡,才有這樣的機會。」他笑著說。
▋喜歡書的人
對吳睿哲來說,書的印刷裝幀也是作品的一部分。展覽是展覽,原稿是原稿,書是書。即使是同樣的圖像,不同載體的差異,亦能帶來迥異的感受。以手翻書和移動自己的步伐去逛展,是完全不同的經驗。以展覽來說,如果可以讓作品和空間有對話,甚至讓創作之間彼此對話,是他覺得更有趣的表現手法。雖然創作起來,他都能感到樂趣,但還是更喜歡書。因為他是喜歡書的人。就如同展覽可以不只是讓畫掛在牆上,書也有很多可能性,開本、裝訂、印刷和比例等,都可以去研究調整,排列組合幻化出細膩而特別的一本書。
種種嘗試確實會拉高成本,但他將作品完整性作為首要考量,在創作《有蚱蜢跳》時,讓自己跳脫既存的規則與框條,更理想化地進行創作,不過度妥協退讓。
然而,創作最終仍須面對完稿的壓力。《有蚱蜢跳》最開始,是從「溫室Greenhouse」系列作品延伸發展。因為自己滿意,當編輯詢問出版時,他很自然地答應。即使如此,在籌備出書的時候,他仍因完稿壓力而焦慮。他練習以碎紙進行創作,每天都要完成一幅拼貼,但要做到什麼程度,由他自己決定,即使只動兩刀,也可以結束。這個練習,讓他得以重新掌握作品,將完稿的定義握回手中。他深知對創作者來說,完成最為困難,完成是需要練習的。
▋副刊裡的插畫
副刊插畫本身仍是一種服務,需要配合文字,且有時間壓力。在創作前,吳睿哲會先閱讀文字,看有什麼可以抓住的關鍵字或符號進行轉化。如果可以很快找到符號,他就會著手進行創作。很多時候,元素不是一開始就在腦海中出現,而是沉澱後浮出。他會去控制應該呈現的效果,明確規畫要出現的元素,比如他會依照表現需求,決定剪出側面,但實際的線條,會根據當下直覺自由而有機地來去。
因為副刊編輯給予很大的創作空間,繪製副刊插畫對吳睿哲來說,其實相對放鬆自由。他把副刊插畫當成實驗的機會,嘗試不同方法進行創作,不設限自己的風格。社會群眾期待藝術家有明確的風格,所以剛從歐洲回台的時候,他曾經很焦慮自己的創作是否有辨識度。在這段時間,他發現自己的性格,沒辦法一直重複同樣類型的創作,需要不斷嘗試新事物。而報紙這樣的媒體,具有時效性,不會長期存在,讓他更能放膽去嘗試不同的創作方法和形式。
有趣的是,在創作副刊插畫的過程中,他發現到自己對抽象的理解,和台灣讀者的感受不太一樣。當他剪出一隻蝴蝶的時候,他會覺得具象,但許多讀者會認為抽象;相較之下,在歐洲的時候,他的創作則被認為很具象。人們可能習慣蝴蝶在畫面中,應該以某種姿態被呈現,但其實我們所認知,圖畫中的蝴蝶,往往也都經過層層轉化,並不擬真。到什麼程度會被認為抽象或具象,似乎跟著群眾的文化理解浮沉。
▋人工智慧模型生成和人的創作
由於時間考量,吳睿哲在副刊的插畫工作,通常會透過電腦進行修正。AI繪圖剛出現時,他注意到不論在英國還是台灣,身邊創作者都難掩焦慮。他理解這份焦慮,但也相信,能夠欣賞創作價值的人無論如何都會存在,「就像大眾偏好成衣,但終究還是有人會選擇手工織品一樣」。他認為,由於他的創作並非以大眾為導向,會喜歡AI創作的人,原本就不太可能成為他的觀眾。基於這樣的想法,他不覺得存在被取代的問題。畢竟,在AI創作的過程中,缺少了人創作所自然產生的細緻變化;而無法感受到人的參與對創作產生影響的人,本來就未必理解創作的價值。
這樣的感受力應該如何養成呢?比起填鴨定義「美」,塑造單一的美感,他認為放大感官嘗試摸索,接觸愈多東西愈好。即使事物有好壞之分,但經驗累積會讓人更加釐清判準和喜好。無論在國內國外,他喜歡接觸各式各樣的作品,討論到受了哪些創作者影響的時候,他列舉出了好多名字,舉凡Květa Pacovská、Bohumil stěpán、Bob Gill、柚木沙彌郎和田中一光等人,受到這些藝術家與作品的薰陶,他逐步拓展屬於自己的藝術。
他手上還有許多尚在進行的作品,而提到未來期許,吳睿哲以一個詞描述自己所做的事:做圖的人(Image Maker)──「比起成品帶來的價值,我更關心如何『做』:用什麼做、為什麼做、做什麼。」雖然現在習慣使用剪刀,但他開放任何可能性,會繼續嘗試用不同形式和媒材,探索書作為書的物理性和空間性;「如何在一本書、一張紙、一個螢幕,甚至是一個展場,以不同角度切入其中的空間性,並產生不同的對話,是我持續探索的主題。」他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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