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邦尼/偶發事件

偶發事件。(圖/九子)
偶發事件。(圖/九子)

我不停地注意年輕人,立即對他們產生慾念,愛上他們。……送走了他,即知道兩人就此結束,此外,也結束某種東西,即:「一個」小男生的愛情。

——羅蘭·巴特〈巴黎夜幕〉

1.相遇第三天在一起

你們相遇的第三天開始在一起。

第一天,J送你到忠孝東路、敦化南路口的公車站牌等52號巴士回基隆路羅斯福路口的眷村家。台北夜未央,錢櫃KTV,班尼頓,二十四小時京星港式飲茶,點睛品,Armani,DKNY,Bally,eslite,IKEA,Sogo,主婦之家,卡邦,陽光空氣花和水。

逛書店

字在城在,字亡城亡。我背誦的荒人說的。

我隔海隔山,循著谷歌街景地圖一一對照,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比如你和J一起打工的浪漫一生西餐廳忠孝店,按圖索不到驥。你閉起眼睛,重繪場景,你們走過的每個街道,巷弄。

第一天,第一次,J和你,輕嘆著,雖然那時你們沒有說出口,為什麼這個時候才遇見。不能早一點的,一個月前,半年前,一年前。你正要離開,必須離開,已離開。

J的眼裡有靈運行,他戴著孔雀藍的隱形眼鏡,你穿透它,像穿越大氣層,進入虛空,視網膜上有焚燒的痕跡,他是盜火者,被詛咒的,貶謫的,砍掉翅膀的天使。你看見他全身赤裸,目擊道存,知道他是。

「你是gay!」你們更換回人衣一起走下樓在騎樓門口你不知哪來的勇氣,愛裡不懼怕,的問。

死灰槁木重新燃起了烈焰,怎麼會有人這樣長驅直入像令狐冲在黑木崖與東方不敗決戰一針一劍刺中胸口汩汩的血濺出如鯨泉噴柱如精射。你不知看了多少回的《笑傲江湖Ⅱ東方不敗》的絕美場景,愛與殺,問而不答,說與不說。

「那天晚上跟我在一起的,是不是你。」令狐冲問

「我不會告訴你,我要你永遠記得我。」東方不敗像一朵綻放血染的花把令狐冲恨恨地一手推回懸崖山壁。

J沒有說他是。他要你永遠記得是,從來不是;不是,是。你沒像令狐冲的繼續問下去:

「告訴我,你是詩詩!你(不)是gay!」

懸崖邊的令狐冲仍然心繫江湖,和愛戀。任我行說:「只要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麼退出啊?」

那一次石破天驚的問,答案在風中。我不再問。以後也不問。

第一夜,他送你。像久別重逢,不忍別。好像你們之前認識很久很久,還有很多積壓的話不知從何說起哦,我們把話留著他日慢慢說,說一輩子。

剛剛那一問,不答,不知答。

莊子筆下的人物也很愛問,三問,四問,孔子問老聃,顏淵問仲尼,泰清問無謂,光曜問無有,罔兩問景。

你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可以填入你是一尾魚,你是一隻袋鼠,你是鳥,「虛與委蛇,不知其誰也」。

郭注:「無心而隨物化。」

是,不是,有那麼重要嗎?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原來,跨一步就是陽關,天涯。你要跨過當時正在開挖的捷運整條忠孝東路開腸剖肚鋼條堆疊鐵皮圍籬閃爍紅色警示燈令人浮躁到敦化南路搭52路公車回公館我的桃花源居。

J在那頭,你在這頭。你上了車。「永結無情遊,相約邈雲漢。」

你不確定他明天會不會出現,就像你和無數的男人交媾精射之後就打定拜託別在路上撞見如撞鬼,一次,就是一次。一次就饜足。一次即永訣。

誰知道你們日後會不見,再見,又不見,再再見。永不見。

第二天,他真的沒有出現。你們不斷玩著fort-da game,不見了,找到了。直到現在,他又不見了,你不再找他。有一天,他自己會出現。

2.九龍小bar

王菲和那英合唱〈相約一九九八〉,那一年我一個人第一次到

九七年,香港回歸,那年七月的暑假,我連拐帶誘惑的和J一起在台北公館東南亞看王家衛的《春光乍洩》,我向J指認說前面那一對一看就是gay couple,旁邊那個是落單的gay,一隻尋覓的青春鳥。

他問:「你怎麼知道?」

我呵呵得意道:「這是gay sensibility!」像電波那樣接收,捕獲,轉譯。

一年後,我和J的關係跌入冰點,他無故消失。我一個人來到香港,情感的避風港。像清末,像1949,香港是避難的最後地。

奇怪欸,那時沒有智能手機,沒有Wi-Fi,沒有GPS,憑著本能,看地圖,認路,問人。

我住重慶大廈。完全是衝著王家衛的《重慶森林》來著。果然,南亞人,大陸人,語音和人種的大雜燴。樓下,公開的擺賣限制級三點全露的成人雜誌和雜誌,還有台灣當天的報紙呢。我第一次在香港買了全見版的同志雜誌,晚上在僅容得下一張床的房間,看著裸男,逕自手淫。

我一開口就露餡了。

「你係台灣人?」燒臘大叔問。

可惜,那時沒相機,更別說iPhone,智能手機,上網是很奢靡的一件事。我的九八香港,在記憶裡。

張國榮還在,梅艷芳還在,的那個香港。

我去了一間位於九龍的同志小吧。

酒吧在一樓,小而窄,馬蹄型吧台坐沒幾個人就滿了。我點了長島冰茶。Long Island。冰茶沒有茶,是雞尾酒,伏特加加可樂,入口爽快,後勁強。大概喝完一杯,就有點微醺了。

有投幣點唱機,蘇永康粵語版的〈越吻越傷心〉,播放的時候,唱片會在玻璃鏡窗裡轉動,透出金閃閃的光,魔幻的奇異世界。

一位老外,主動和你聊起來,天啊,他口音太重了,我一直sorry。結果,我們紙上筆談。

我還留著筆記本。我去翻翻看上面的文字:香港大學教授,英國佬,教文學。我那時的年紀,他可以當我爸。一定是他看上我,鮮肉嘛。就像《魂斷威尼斯》的奥森巴赫看上少年達秋那樣。我那時渾然不知,「揮霍青春不知青春揮霍」。是阿城說的嗎?

是冰茶的酒精作祟了。

我們走出小吧,飄著微雨,十月,香港初秋。一路聊著什麼,直到海港那邊,坐看閃閃爍爍的維多利亞港夜景。我沉醉了,我屈服。巴特說。

我們約了第二天見面,在酒店大廳落地窗喝英式下午茶,水波粼粼,對面港島櫛比鱗次的大樓就轟然在眼前。然後呢,然後,我們做了愛,第一次和一位老人,一位教授。思無邪。

很多年以後,你想起那個做愛的場景,老教授鬆垮的皮囊,吊掛累累的皺褶睪丸碩大,你一點不知老為何物。

3.用不著言辭

我一個人到扶桑,不結伴的旅者,「這是一個嶄新的新天地,許多東西都還沒有命名,想要敘說還得用手去指」。一句點餐的日語都不會,用手指著照片上的食物,要這個!

在扶桑,一切都好安靜,切割的小方塊,人再多,灑掃、應對、進退,不逾矩。沒帶旅遊書,只帶了《門外漢的京都》,以為可以學舒國治那樣的悠然散步。旅行「回來以後」才發現,我根本就在京都門外的門外,荒郊野嶺,迷路,瞎走,再野外一點,無人煙,平城宮跡遺址,朔風大,荻花瑟瑟,eureka!撞見了唐朝。晚上回到膠囊旅社,發了照片給台北的晃哥哥,LINE回:

京都,不就是大唐長安嗎?我看著你拍的照片,荻花瑟瑟裡一座城樓,遠山,雲天,我想像著假如這是公元745年,我站在長安明德門外,向城裡望著,這座門背後是怎樣的「時代氣場」?這可是一座我走進去可能會同時遇見李白、杜甫的門啊!

明德門,跟朱雀門,同一個意思,一座城市的「正南門」。

「長安三萬里」,原來不是在今西安,在扶桑。

我懷念那個有data限制不能隨時上網的手機年代,常常要問店家:「你們這裡有Wi-Fi嗎?密碼?」手機,只是用來接電話、傳簡訊,不是用來打卡、翻譯、到哪都用GPS導航。我的扶桑行,到處碰壁,搭錯方向相反的列車,一路比手畫腳的問扶桑人,語言失效,只剩下肢體。

「用不著言辭」,我在大阪北歐館,在迷宮的暗房裡觸摸身體,一句話都用不上,千萬千萬別說英文,一講就破功,扶桑人畏外語,必知道你是外國人,反而退卻。身體就是語言,身體不會說謊,迎之擁之,不是你的茶,用身體、眼神和氣息告訴他,別跟著我,別碰我,把手摔開!

置身在異國,真是大好的休息良機!在這裡,我受到保護,免受愚蠢、粗鄙、虛榮、世俗、民族性、規範性等騷擾。(羅蘭·巴特《符號帝國》)

《刺客聶隱娘》中來自扶桑的負鏡少年和隱娘「用不著言辭」,隱娘背著負鏡少年講唐語,少年是一面鏡,他只是聽,他不需要聽懂,少年常拭鏡,那是新婚妻子為他縛上的銅鏡。隱娘是世上唯一的一隻青鸞,她對著鏡子跳舞,鏡子裡有她的同類,非同類,異類。

隱娘注目著少年記憶之光的臉,並不懂倭語,但已全部都聽懂了。

隱娘負傷,少年為她包紮傷口,隱忍著痛,噙淚,裸背,背對少年道說唐語。負鏡少年不諳唐語,隱娘不識倭語。兩人「聽入了心底,為之動容」。

令狐冲帶著東方不敗潛入扶桑人的營地裡,柴火熊熊,夜風急急,令狐冲在斷崖邊上詠嘆道:

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間一場醉。

東方不敗受感動,主動握著令狐冲的手。令狐冲繼續說:

也許你永遠不知道我在說什麼,那我們永遠也不會有恩怨,如果天下人都這樣,那就都沒有恩怨,我也不用退出江湖了。

同志用不著言辭,吾人用身體與憐惜在篝火前磨蹭直到火熄。

4.Soirées de Kulai

不過就是一個尋常二月有點夜風的半島南方小鎮,疫情封鎖的,晚上,禁止群聚,出門強制戴口罩,竟然也可以遇上鮮肉一枚。

巴特:「要在成千上萬的形象中發現我所有愛的形象,就必須具備許多偶爾因素,許多令人驚嘆的巧合(也許還要加上許多的追求、尋覓)。」

張愛玲:「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的問一聲:『哦,你也在這裡嗎?』」

進入正文之前,你總是繞道其他人,引文為你開路,引文是事後回想的,原來一切早已文本化,文字先於現實發生。在文本裡以這樣那樣的方式西方東方中文西文殊途同歸說的是同一件事。

慾望不是追求的,是撞擊的。失之毫釐,謬以千里。錯過,即永別。

你本該是要在春風的夜晚如常上健身房,只是,有點小疲累,昨晚做了chin-ups and pull-ups,意興闌珊的,就直接開車吃晚餐,消夜?十點鐘。點了雞胸肉芽菜粿條湯,六令吉。

吃罷,趁著夜風散步,沉醉春風的夜晚,原來夜色和風已經為即將發生的相遇做鋪陳誰知道它來得那麼快去得那麼快千載其一乎你的理性失效全憑本能,眼神,嗅覺,和姿態。這裡是在大瘟疫封鎖期間每天散步看日落的地方,遠處,哦,是近處,就是蒲萊山無遮攔的如如不動無死角的裸裎在眼前,你看蒲萊山多嫵媚,蒲萊山應是如此看汝。

你穿背心,短褲,露出鼓鼓四頭肌,一身運動裝束,戴Under Armour白帽,綠口罩。天啊,你已經是五十中年大叔怎麼看都不像,騙肖啊!帽子和口罩把年齡包裹著,加上你健身多年的肉身,你和同齡人漸行漸遠,他們有的禿頭,有的挺著肚腩,含胸駝背,你相反,挺胸,展背,實腹,夾臀。

常常,交友軟體看了profile,問:照片是你本人嗎?是啊,我幹嘛發騙照。你連發幾張,對方驚怖,怎麼可能,怎麼鍛鍊的?!

中年以後,你拿回身體的自主權。你修身,不輸二十歲的鮮肉,肌肉是表皮,表皮即深度。

當肌肉遇上另一個鮮肉,天賜嘉盛,無憾矣!

鮮肉開著白色轎車,你尚且未知此人是鮮肉,同類,彼搖下車窗看汝,確定是看爾,四周無人,不看汝難道看鬼影,車速慢。Gaydar唯有gay族才能偵測,聽見,祕響,接應之,確定,無誤,你們是酒神的後裔流布在各方才得以異地遇見。

彼人停車,窗搖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你故作繼續慢行,滑手機,風中有電波搖曳如柳。柳,留。他要你留下別再走。你走近車子,大瘟疫人人戴口罩是防護是距離是美感,即使是暗夜你仍能看見對方眼神炯炯是吾族,沒有誤判,釣錯魚,仙人跳。

Dive in and swim,這就是露水之歡,touch 'n go,來無跡,往無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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