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亞妮／複寫紙上的夏日素描

推薦書：林俊頴《七月爍爁》（麥田出版）

林俊頴的新作《七月爍爁》，像是為他一路以書寫不斷回望的「我島」、「我鎮」、「我城」等等核心，各作新文，如果說2017年的《猛暑》，把林俊頴過往標誌性的抒情鄉愁、懷舊的能與不能，開展出另一種可能，如王德威在《猛暑》推薦序中寫：「層出不窮的意象幻化，不，無性繁殖，後人類彌散蒼茫的感覺結構。這是另類科幻──抒情科幻學。」那麼《七月爍爁》便是擴寫後的深鑿，島與故鄉的聲音化成細風，絲線般穿過大暑夏夜、猛暑七月，甚至也保有了某種「抒情科幻」，比如許多與過往並置的現代篇章，是如此寫實又魔幻的疫中世界，愛戀與身體紛陳……《七月爍爁》有依然的事，更有許多如舊的全新。

自《我不可告人的鄉愁》就已瀰漫、近乎繼承而來的鄉愁（可能）變得淡了些，許多地景身世或有雷同，然而細細看來更是「複寫」，就像小說中幾次提到：「凡人不能插足相同的河水兩次。」重現的無能是一種傷懷，無法重現的再生，卻又是一種溢出小說之外的魔魅。林俊頴曾在一次專訪中聊過：「寫小說要從最熟悉的人和事物寫起，我身邊都是完全的台灣本地人，如果把他們的語言用流利的普通話寫出來，那就沒有辦法表達。等到寫《我不可告人的鄉愁》時，我就弄了個小小的實驗，因為那裡頭有我的祖父母一代人，我從小聽他們講那麼流利的閩南語，就想要完全用這種方式來表達，試圖把母語轉換成書面文字。」這一種完全林俊頴式的（將口語）書面文字化，到了《七月爍爁》更進一層，短短一句「突然淡薄一小片日頭摺扇展開，土石草色歷歷分明」，已盡顯十分聲色。

小說將主體空間切為兩處明地，一在過往斗鎮、一在現下北城，小說裡的「我」，則在不同時空裡分屬兩人，是斗鎮陳家行七的陳文璣，也是隨著讀者、隨著流動的現代時間，經歷大疫與疫後的「我」。林俊頴的小說裡總會夾藏著許多視線，島與遠方大陸、疫情與絕症，大處能將政治性的史觀變得科幻，小處能忽然提及種種物質文明的高貴繁複，亞知識成為文字裡的殊勝地，那些梵塔黑、檀香蜜蠟水晶能量石、酸枝紅木家具、藍染印度手染西陣織、左手香金露花樹……林俊頴並非將種種物、種種所見藏進告別與它背後直指的死亡裡頭，如我讀見他寫起某次送葬後的「骨灰」，他更想稱其「骨殖」，只因「我無藥可救的文字美學耽溺，直覺骨殖死中有活眼」，忽然理解，反向而馳，他是在無數記憶與體感中夾藏了死亡與告別，不是須彌山納無數芥子，而是芥子裡見須彌。

這一年的盛夏裡，鄉愁變成了閃電，書名的「爍爁」，是閃電之台語、閩南語。小說開卷引用了一串古詩文裡頭召喚的閃電，光與人相連，靠的無疑就是血緣與家庭，不論是透過婚姻的橫向連結、生育的直系繼承，它們全都是林俊頴的閃電。電光無聲，一個人走再遠，回頭都仍能見到自己的血脈譜系，那麼熱的夏日裡，白日爍爁像天上金箔，人們總是會永恆地被這樣的顏色留在七月，一次次提筆將風景複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