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定照/劉墉──從地底開花

作家劉墉每早醒來,都覺得被埋在地底深坑。痼疾氣喘讓他總感缺氧,每每得躺著繼續睡,直到中午被喚起床,才想盡辦法爬出深坑,強迫自己站好。他一面敘述這些日日努力,一面喊向坐在畫室另端的管家:「我每天中午起來都跟妳說什麼?」女聲悠悠回了:「不──高──興──」
不高興,depressed。環顧滿室的畫作與著作,劉墉說得一派輕鬆:「不depressed怎麼寫作?廚川白村說了,文學是苦悶的象徵啊。」他知道,自己再怎麼depressed,到了下午三點,就會滿血回歸,精神抖擻走向今日目標,就像訪問這天下午三點,他飛奔出現我們眼前,動作敏捷得大夥都追不上。
▋哀愁是創作的原動力
Depressed其實是劉墉基調,儘管從廿四歲出版首本著作《螢窗小語》,他的心理勵志作家形象就牢牢種在大眾心上:短短心語式的《螢窗小語》連出七集,狂銷數百萬冊,成為無數讀者心靈啟蒙;源於寫給兒子劉軒信的《超越自己》、《創造自己》、《肯定自己》,含盜版破千萬冊,廿一世紀仍是眾多老師指定學生課外讀物。
但在暢銷勵志教養書乃至《我不是教你詐》等「處世書」外,劉墉總難忘情那些「賠錢也要出」的「私房書」。他打開滿載至今一百一十八種著作的書櫥,熟練取出自己發行的《抓住屬於你的那顆小星星》給我,書裡自述「淡淡的哀愁,正是我三十多年來創作的原動力」,延續三十三歲私房書《真正的寧靜》私密感懷。
隱藏在勵志書乃至處世書各種故事中的作家,在私房書袒露部分自己。不到三歲從姚家送到劉家,六歲生父過世,九歲稱為「父親」的養父過世,十三歲住家失火燒光,十六歲因病吐血休學,二十歲遷居處又在夢中遭養父生前任職機關拆除,只得搬去違建區,每三、四年一輪的人生劇變,都幾乎讓劉墉重新一無所有。
然而他講起這些劇變總顯淡然,我問劉墉經歷最大的痛苦是什麼,雪白了髮的作家思考半晌,喃喃「糟糕,我沒有太覺得」,一面說起自己有個優點是碰到打擊,人就跑出去,像每回去醫院量血壓總是很標準,「我進醫院有個心態是臭皮囊就交給你們,痛是那個body在痛,不是我在痛」。

▋痛苦長成繁花
他自言擅長從痛苦中疏離開,「當碰到大悲痛,想著這是真的嗎?就可以從裡面脫出,從另個角度看自己可憐的遭遇」。在他看來,可憐的遭遇當然值得同情,但也值得讚美,「人要欣賞悲劇的美,才能建立起精神」。
九歲送走「愛我愛得不得了的父親」,他披麻帶孝沿路拍門報喪,始終不流一滴淚,引來周遭議論紛紛,「我的情緒很特殊」。傷害他的是那些外在的非議,為此他成人後盡量不參加類似儀式。
家裡燒光,他站在廢墟遠望鄰居燈火,只覺得很美。那時孤兒寡母原地克難搭起竹棚,外面下雨,「屋」裡也下雨,睡到一半得把積在身上雨衣的雨水洩掉,少年劉墉卻滿懷詩意,夜裡邊如廁邊看星空,癡迷於忽然聞到的香味:「這臭中怎麼會有香味?這香味混合起身邊燒得焦黑的柱子,怎麼成了股檀香味?我現在是不是在廟堂之上呢?看!多麼希臘的星空。」
此刻,回憶六十餘年前往事的劉墉眼神迷離,回到當年尋香走去的少年,驚豔眼前以為燒毀的曼陀羅白燦燦開花。
他的心底也總從旁人眼中殘酷處境開花。幼時偶有位極瘦男子來劉家,傭人總嚷著「醜人來了!醜人會搶小孩,快躲起來!」要到念高一,劉墉才知那是他生父。那時他生母來家裡,母親要他幫這「乾媽」買菸,「乾媽」走後母親說要講件事,「她還沒說完,我就說我不是您親生的」。敏感的他早察覺真相,只是不講,對劉家父母只有感謝,就像生母之後親口告訴他的「沒有劉家,你根本活不下來」。
往後從各方口裡,劉墉拼湊出更多身世:祖父曾任浙江臨安縣太爺,生父因日本法政大學畢業,光復後被國民黨派來當台北民政局局長,二二八在台灣朋友保護下躲過一劫,卻沒能逃過貨幣改革亂象與肺病:一大麻袋金圓券來不及換,七棟房產一夕間全沒,不得不把多病么兒送人,自己也撒手人寰。
生父早逝,沒幾年成了父親癌逝前據說後悔養他的原因之一。劉墉說,那時周遭講他可能剋父,剋死一個不夠還第二個。說這些的時候,他笑意盎然,顯得毫不在意,望向牆上一幅他畫了無數回的薑花,眼神眷戀說起幼時父親帶他夜釣,他總聞到薑花幽香;父親又總抓著葉子教他往下撕,用葉脈串魚帶回家。「我不是畫花,我畫的是情。」深情記憶成了他最新著作《話我童年的花》。
比起傷心話語,那些甜蜜回憶於他更要緊,就像家裡失火,他的火場記憶只有美好面。劉墉笑起來:「我搞不好得到生母遺傳,當年姚家一夕變窮,本來是貴婦的她不得不醃鹹菜拿去市場賣,但她還是抽菸,過得有滋有味,活到九十六歲走路還是很挺。」

▋對社會險惡不吐不快
他體感受傷的總來自外界人事,也才有《人生的真相》、《我不是教你詐》等處世書。「這世界太鬼了,我不吐不快!」劉墉說,他寫這些不是因為他詐、他世故,而是因為他很naïve(編按,天真),被傷害得很厲害。「我不甘心被傷害,就寫出來。」
相關系列往往由微小說開場,全源於他真實經驗。他說廿四歲因早先主持三台聯播的《全民自強晚會》出色,受邀主持益智節目《分秒必爭》爆紅,其實也源於遭詐:電視台原本找他主持《一分一秒》,製作人說節目已做死,要劉墉另設計節目,卻帶著他設計的節目到了另一台;電視台請他再設計新節目打對台,這才有了《分秒必爭》。社會詐術在劉墉手上翻轉成善果,往後他冷眼熱心仔細記錄所遇,提防自己與他人不被險境扭曲。
但他從不涉政治,《分秒必爭》廣告爆檔時他辭了職,當起薪水是主持人十分之一的記者,遍覽更多險惡世事。「政治圈這些噁心事當然幫助我寫作,尤其在那時代,你能多講什麼?」他激昂說起當年「這次畫展中,共展出十幅作品」,若一個標點沒標好,變成「這次畫展『中共』展出十幅作品」,就有人走人,只得將見聞轉換成小故事。
類似轉換他早有見識,大學時他獲派主演姚一葦遭改名《快樂的人》的《紅鼻子》,利眼看出主角雜耍班小丑根本影射蔣介石,拿了話劇金鼎獎最佳男主角,「審核者看不出來」;指導趙滋蕃詩〈宋王台畔〉改編的詩劇獲獎,卻被質疑「台」灣「叛」變遭禁演,他氣起來改演當時筆名葉珊的楊牧〈第二次的空門〉,心知此詩也有政局影射。「他們看不出來,就過了!」他得意洋洋。
不吐不快的上百著作長成繁花,至今滋潤跨世代讀者。採訪這天,八年級的攝影記者滿臉崇拜,當場表明作家是他從小偶像:「他講社會險惡,不只是心靈雞湯,文字簡單又有深度。」然而拯救無數讀者避免depressed的劉墉,心底的depression從未停止造訪。近年他發現好些畫作重回拍賣市場,表示收藏家老友走了,讓他湧生傷感:「我表面不會感覺到,但我裡面會感覺到。」

▋畫畫、寫作令人快樂
要到晚年染上新冠,一測血氧只有九十一、二,發現自己其實長年缺氧,他才為從小伴隨的depression找到部分答案,「它會影響我的情緒」。另一部分答案則難以說明,他稱為與生俱來的憂鬱,「這叫宇宙性的悲哀」。自認缺氧會亂說話,也讓他長年少與外界社交,日子過得孤僻。
唯不斷創作可以救贖他。劉墉說,他每天只要畫出好畫、寫出好文,就會很快樂;還得畫畫、寫作都來,太久不畫、不寫,都不開心。寫作之名太盛,不少人忘了他自小一路獲獎的畫家身分,作品也長年在蘇富比等拍賣會創佳績,劉墉說很感激近來獲列《台灣美術全集》藝術家出版,「畫畫、寫作於我彼此互補,抽掉任何一項就不是我」。
為了不斷創作,雖然知道吃抗憂鬱藥可防憂鬱,劉墉也早早停藥。「我發現不憂鬱就沒靈感,人要有點憂鬱!」周遭一切乃至夢境在他都是靈感泉源,等著他轉譯,「我總可以把depression變成作品」。
天色近晚,劉墉堅持送我到社區大門口,一路健步如飛,「缺氧會像喝醉酒,我走路總覺得在飛,輕飄飄的很好玩」。所有失對他都是得,一切負面到他身上總轉化成正面出去,他認為上帝對他特別好,長年慷慨捐出版稅與收藏,「我不覺得這些是我的,上帝給我的已經夠了,我還有什麼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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