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靜國／唯恐山盟驚海市

海旁蜃氣象樓台；廣野氣成宮闕然。──司馬遷《史記·天官書》

心知所見皆幻影，敢以耳目煩神工。──蘇東坡〈海市詩〉

海南，機遇之島，也是「錯過」之島。錯過的，永遠錯過。──嚴歌苓《蜃樓》

嚴歌苓（1958-）在今年出版新的長篇小說《蜃樓》（惑星文化出版）。自稱醞釀了二十年（2004的一次機緣），在新冠疫情期間完筆的《蜃樓》，如同她一貫影視化的說故事風格，直白與流暢中兼具諷刺與失落。小漁和文秀這樣的女子在《蜃樓》中得到延續，而雖是嚴少數以男性為敘事主體的小說，但女作家以其細膩的情感，讓女性在《蜃樓》中為男主鋪設成功之路，卻「幻影」般「闕然」，與男主「永遠錯過」。

1988年海南正式設省並成立經濟特區。2008年，海南被定位為國際旅遊島，越十年，海南自由貿易港成立，官宣指出：

海南省要發揮主體責任，主動作為、真抓實幹，敢為人先、大膽探索，以「功成不必在我」的精神境界和「功成必定有我」的歷史擔當，一任接著一任幹，一茬接著一茬幹，將藍圖一繪到底。（《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支持海南全面深化改革開放的指導意見》）

或許世界上每個國家的官宣都是如此虛無縹緲，反正只要具體落實了（至少表面功夫得做足），就是硬實力的公開展示。《蜃樓》中的男主張明舶遠從河北到海南（這文字上的「設計」，形成了空間上的張力。現實生活中，中國東北如候鳥般遷徙至海南的人潮，從酷寒到炙熱，候鳥離開封凍之地，寧可熱死也不願凍僵），亟欲找到能讓他停泊的津渡，卻令他一生氣鬱。他摯愛的初戀吳玉婷，為了他捨棄富豪小三的身分過上清苦生活，最終卻還是分手。分手前她將自己最後的一點身家傾囊相授，在猶有青春殘餘之際，遠赴新加坡重作馮婦，繼續經營起富商小三的生活。

除了小婷，廣玉和藍蘭兩個出身更低的女子，卻前仆後繼地成了張的衣食父母，再不濟也要擠出點什麼接濟張，該是前世積攢的債，欠到這一世還。在海口市相遇的這些人，除了女人，自然也包括了幾個在宦海與商潮裡興風作浪的男人們。張明舶一如預期──即便《蜃樓》據作者自陳乃真實之作，小說首尾作者和張的會面，也鏡框式地將「真實故事」框在裡面──成了億萬富翁，但這「拓荒者雲集之處」（頁300），生意人成功之法的極致：「海南做法」（頁68），拋光的不僅是海南的「毛糙」（頁320），更是張下海初期最樸實善良的質地。

小說中瀰漫自由與闖蕩的空氣，氤氳成一座蜃樓，矗立成海口市的奇幻地景。2020年，海南常住人口突破千萬大關，如今海南的單年生產總值更已超過七千億人民幣。今年9月6至7日，被稱為中國建國以來最強烈的秋颱摩羯重創海南（尤其是文昌與海口），人間霎時宛若煉獄，越高層的住宅災情越是嚴重。世界是垂直的，而蜃樓經不住狂風肆虐，山盟般的官方許諾與人性兌現，都在這一刻徹底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