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青／武夷九曲漂流記──漂來一首「五七言自由體」（上）

一、觀音託夢生傳奇

暑假伊始，應陳明壽、陳炳臣父子之邀，有福建邵武之行。時值坐落於該市城中心之華嚴古寺，為紀念建廟三百年（由清雍正三年﹝1725年﹞至今）、歡慶中興三十周年（由1994年至今），特別舉辦兩岸佛學藝文「書畫名家交流展」，以誌其盛。台島方面，由名雕塑家廖迎晰率團，廣邀中部墨彩、油彩名家十二人，虔敬與會。我有幸獲允為觀察員，添附驥尾，隨團而行。

炳臣先慈林美春老夫人，生前曾在觀音菩薩引導下，夢遊一破敗傾頹古剎，亟待重修。她徵得夫君同意，合力於海內外四處尋覓，居然因緣巧遇，於邵武得見夢中景色，印證無誤。於是伉儷二人售屋賣地，傾其所有，排除萬難，襄助華嚴寺原地復建，增其舊制，成為一代佛門傳奇。三十年後，該廟已成當地香火鼎盛的第一大寺。

華嚴寺新一代主持中勇法師，感念陳老居士全家功德奇緣，特別於今年擴大寺慶之時，慨然籌款，隆重試辦佛學藝文交流展。在氣溫高達四十度的溽暑裡，沒有辦展經驗的他，親率多名知客僧，以無微不至的熱情，照顧團員交通起居素食，安排佛學講座問答，組織兩場盛大筆會，還有禪寺、古剎、名勝遊覽，感動所有與會藝術家，紛紛於會後慨然捐贈展品，以為該寺募款化緣之資。（圖一）

二、溫馨舒爽一小城

此行之前，我對邵武毫無所聞，一無所知，臨時抱佛腳，也只曉得該城，位於武夷山西南山腳下，在福州西北三百多公里處，車行約四小時。挨到當地後，才驚覺該城早在孫吳永安三年（260年），就已於富屯溪兩岸，設置昭武鎮，歷史長達一千七百五十年。全境山明水秀，盛產茶、筍，是一個人口約三十萬的溫馨純樸小城。

清晨，於高樓打開窗簾眺望，但見大橋邊、溪水畔，有漁夫撒網捕魚，撒向一片金光閃閃的魚鱗水波。傍晚，於溪邊公園漫步，有釣客悠閒獨坐，垂釣一天夕陽，釣得一尾黃裡透紅的藍鯨長雲。（圖二）水邊茂密高大的竹林下，有泳客三五成群，戲浪消暑，水質清澈，不見垃圾，求之當代，有如夢幻奇觀。

寺方安排的旅館不大，但設備新穎潔淨，一塵不染，十分舒適。因為住客數量的關係，旅館沒有早餐供應，只好由法師預購旅館四周小吃早餐店的抵用券，發放下來，任由團員選用。

我一連三天，試了三家不同口味小店，但見內部裝潢，各自採用特製設計桌椅，窗明几淨，油垢全無，餐具明潔，廚房整齊，食物可口。最後一天，我因梳洗稍遲，於出發前十五分鐘才趕下樓用早餐。遠遠看見，距停車場最近的一家燕皮麵店，似乎已經客滿。我匆忙闖了進去，急切的向忙得不可開交的老闆娘，快點了一份煎燕皮餛飩、一份炸春捲，外帶。

但見她好整以暇，從麵鍋前轉身，打開一旁的煎炸機器，按鈕定時，六七分鐘過去，兩份餐點加上飲料，整齊包裝，遞了過來。使我得以優雅緩步，及時登車，朝武夷山出發。一路上，我靠在臨窗座位，一面隨意瀏覽迎著雙眉而來的風景，一面輕用舌尖享受香脆撲鼻的早餐。

三、山形最愛面面觀

少時讀沈德潛編輯的《古詩源》，錄有〈湘中漁歌〉云：「帆隨湘轉，望衡九面。」描述由湘潭行舟到衡陽，繞行衡山面面觀的情景，令人為之神往。後來讀到方旗的〈湘靈〉，在引用〈漁歌〉後，輕聲細語的呢喃道：

鬟鬢微動，你知道是我嗎

氤氳陪我在你眉睫探險

遲遲找不到入口

我已遲到二千年

微霜渺渺，熊羆呴嗥

黑旗獵獵在船首，鬼火窺舟

誰在你胸口插下斷劍

長出血的罌粟

桂棹蘭槳因超重而開始沉沒

我與你相偕沉沒漩渦迷人的瀟湘

「湘靈」典出屈原（342-278 B.C.）《離騷˙遠遊》：「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指的是化為湘水女神的帝舜妃子：娥皇、女英，成為後世畫家最愛描繪詮釋的絕代美女「湘夫人」。

在此詩中，衡嶽轉為湘夫人化身，成了詩人「情愛迷戀」、「理想追求」或「繆斯詩神」的象徵；雖然，以詩人而言，他比屈子，遲到兩千多年，然一旦發現目標，便日夜圍繞，百看不厭。該詩前半段，已有「我是你將唱未唱的歌　前來降生／你未夢之夢　挾帶遠方的山水前來入夢」這樣的妙句。接著，詩人借陶潛〈閒情賦〉的筆法，一廂情願的「願在頰而為胭脂／願在額而為香汗／成為血，為計時的心跳／成為噓息，為均勻的呼吸／讀遍你靈魂的壁畫，歌於斯哭於斯」。

然而，在詩人的「桂棹蘭槳」即將找到「故里」入口，親近「戀人／理想／詩神」時，筆下突然一轉，情境突變，橫空竄出現實的「熊羆呴嗥」帶來「鬼火窺舟」，殘忍的在「湘夫人」的胸口「插下斷劍／長出血的罌粟」。

然而「求仁得仁」的詩人，至此九死無悔，在「桂棹蘭槳因超重而開始沉沒」時，甘願與「湘夫人」一起「沉沒漩渦迷人的瀟湘」。（註）

寫詩多年的我，一直無緣作湘水之遊，更與「望衡九面」的山色，緣慳一面，遺憾不已。現在忽聞有「武夷九曲」之行，或可嘗試「帆隨湘轉」之樂，面對即將出現在眼前的清淺竹筏漂流，九曲武夷奇峰，焉有不親臨其境，盡情享受之理。

九曲溪發源於武夷山自然保護區黃崗山南麓，全長近六十三公里，一般漂流長度約十公里，全程一個半小時，長短適度，符合現代人淺嘗即止的淺碟脾性。

今番於盛夏白日出遊，雖無月夜移舟換景之清趣，缺乏雲雨隱約迷濛之疑猜，但有藍天白雲碧波，映照翠竹丹霞陡崖、青松赤壁奇峰，亦足以飽遊飫看，馳騁想像，於左顧右盼水流之際，得山景上下映照之奇，既然夢想局部可以成真，又何必一定要過分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