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瓊瓊/逝去之鬼(上)

逝去之鬼(上)。(圖/吳孟芸)
逝去之鬼(上)。(圖/吳孟芸)

事實上,她記不太清楚那是哪一天了。她在趕長篇。趕稿的日子多半都過得昏天黑地的。她拚命抽菸,桌面上四個菸灰缸都滿了。母親進來替她收屋子,她大聲喝斥:「不許動我房間。」

也就是說說而已。母親並不爭論,只是若無其事的離開房間。母女都很明白,只要逮著機會,母親還是會進房間來幫她收拾,收走盤、碗、咖啡杯、奶茶空杯、免洗筷、日本拉麵碗,清空菸灰缸,把桌上的零碎雜物和垃圾掃進垃圾桶。多半在她外出或睡覺的時候。她情緒很不穩定。看到收拾乾淨的書桌就很想哭。她坐在桌前淚如雨下,母親一言不發,塞了濕毛巾在她手裡。她就是痛恨母親這樣理解她。哭的時候一大堆複雜感受湧上來,她默默的哭,濕毛巾抹在臉上涼涼的,不知道是眼淚還是毛巾的濕,總之非常清晰明顯,某種黏液似的維持著溼潤,在擦拭過的皮膚上留下涼意,之後蟲一般的離開了。

她在寫的長篇是她的故事,也是她母親的故事。兩個單身女人住在一起太久了。父親去世之後,她和母親從來沒分開過。吃一樣的飯,喝一樣的水。一起出門一起回家。她們像連體嬰一樣無法分離。唯一的改變是,那時候她還小,母親喜歡抓著她的手,撥她的手指頭。她很討厭,但是那時候她還小。從來沒有反抗過。後來這動作就消失了。可能因為她們不再去醫院探望父親。那時她們總是並排坐在公車上,母親就抓起她的手來,一根指頭一根指頭的向外撥。她就掉頭看窗外。

父親在醫院住了一年,從她十六歲住到十七歲。後來母親決定拔掉呼吸器。她不太記得父親的模樣。在父親的病房裡,畫面千篇一律。一襲綠色透明罩子小蚊帳似的罩著他上半身,透過淺綠色細碎的網眼看得到裡面灰白色的人體,一動不動。她覺得父親根本不知道她和母親在病房裡。

她睡覺不沉,很容易就醒來。那天她聽見母親進屋裡來。那女人有特別的動靜。一種摩擦似的,非常隱微的聲響。她知道母親不想吵醒自己,只瞇著眼用眼縫看。母親拿了一疊信件,也不知道是多久前的。她不愛看信,收到郵件就堆到書架的空格上。母親看也不看,把整疊信件往垃圾桶裡扔。她喊:不要扔,給我。

母親頓了一下,若無其事把信拿過來。有廣告郵件,奇怪的不知哪兒寄來的摺成長條的小報,一些通知。那封信就夾在其中。

是出版社轉來的。撕開來,裡面另有一封還沒拆的信。信封上寫著她的名字。好幾張,厚厚一疊。第一句就是:「我對不起你。我要向你道歉。」

她翻到最末頁看署名,一個完全沒印象的名字。

這個人寫:「你可能不記得我了。」

她喊:「媽。」

母親看過來。她看著信末的名字念出來:「李秀明,是誰?」她這樣問不是沒有道理。母親知道她所有事,她的朋友她的同學她的讀者,也偶爾會有一些人給她寫信。她和母親在一起太久了。

母親拿了老花眼鏡挨過來,仔細的辨認信箋上的名字。然後說:「這不就是耳朵被你打壞的那女孩嗎?」

「耳朵被我打壞?」她嚇一跳:「有這種事?什麼時候?」

「你念小學那時候。你爸還帶她去治。賠了人家好大一筆錢。不過那時候我們家賠得起。」小學時候,難怪她不記得:「是怎麼回事?」

「我哪知道。你也不肯說。我和你爸到學校的時候,那個孩子一臉是血。你就一個勁的哭。老師是說你們打鬧著玩。打出事了。」

「那時候我多大?」

「大概就九歲吧。你念三年級。」母親走出房間,邊說:「晚上叫外賣吧。天太熱我不想做飯。」並不是在徵求意見,只是告知。她也沒回答。

信箋上,李秀明寫:「你可能不記得我了。」她說:「我對不起你,我要向你道歉。」

她忽然覺得不想把信看下去。一種非常的緊張感湧上來。就在這幾頁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句,蟲一般搭起了窩巢。翻了翻,有六頁。不知道李秀明要告訴自己什麼。也或許不是要告知什麼,而是來襲擊。畢竟,母親說自己打壞了她的耳,或許她自此失去聽力,打「壞」了不就是這個意思嗎?九歲成了聾子,如果活到現在,那表示聽力不便跟隨她至少四十年。她忽然覺得這封信很危險,或許帶有惡意。那種「我要向你道歉」的措辭不過是誘餌。

她重又翻看信封,發現有寄信者的地址。在台南。她在台南長大的。李秀明顯然一直留在台南。她看著地址,很陌生,完全勾不起記憶。

那幾天,這封信一直卡在她心裡。長篇寫不下去。她沒胃口,坐在桌前不停的抽菸和喝咖啡。母親偶爾進來,問她要不要吃東西,她不回答,感覺暴躁。對母親有種生理性的反感,她石像似的呆坐,用全力堅持著紋風不動。母親走過來看她,母女倆對峙,母親的視線搔癢般在她臉孔上摩擦,爬過來又爬過去。她忽然累了,往母親的方向噴了一口煙。那女人蠕蟲般的挪動,離去。

她決定去一趟台南。她讓電腦開著,把螢保設定成文字。變換著顏色的文字從左邊游到右邊,沒完沒了:「我去台南 我去台南 我去台南……」她知道母親會看見。

她坐高鐵。高鐵不能吸菸,她很難受。車廂裡有冷氣,但是她渾身躁熱。坐在車上了不能離開。她把信拿出來,看完了第一頁。

「我對不起你,我要向你道歉。你的苦難完全是我造成的。」

一行又一行,李秀明用一種感情氾濫的修辭在描述她的「苦難」。文字間看不出同情或愧悔,反倒帶了幾乎是炫耀的情緒。她看了好幾遍,注意到李秀明在寫自己的想像。她寫著:「你得獨自長大,從此,身邊失去了那一雙可靠的臂膀,你身邊那個位置,將永遠缺席。」她歡欣鼓舞的宣告:「這都是因為我。」

那個缺席的人明顯指的是她的父親。她不知道李秀明為什麼知道她父親過世。國小之後,跟這個名字就沒有過任何交集。

父親過世最大的影響就是她和母親搬家了。原本住的地方很大,兩層樓,有六個房間。她還小的時候,時常一個房間一個房間遊走,去找父親。推開了某個房間的門,父親走過來,抱起她,粗而扎人的毛髮戳在她臉上,那明顯的,輕微的刺戳,幾乎就是愛的感覺。那是她還小的時候。後來跟父親就沒有什麼接觸了。她進入青春期。父親和母親時常關起門來,尖叫喝斥和哭泣從門後面傳來。她回房間關起門來看漫畫,看累了就去睡覺。

「妳像小公主一樣的從車上下來,頭上紮著蝴蝶結,穿著蓬蓬裙,襪子上有粉紅色的花邊。」

這是李秀明信中的句子,寫的是她小學時候。一直到四年級,都是父親送她上下學。她不記得什麼蓬蓬裙,小學不是也得穿制服嗎?不過襪子又是確實的,母親喜歡買那種襪口帶著花邊的小襪子,她有好幾雙。

曾經,家裡好像很有錢。一直到父親過世。她們搬過許多次家,家具越搬越少。後來,她不得不休學,跑去KTV打工。因為跟母親關係不好,她不願意回家。時常住在同事毛哥家裡,直到毛哥侵犯了她。

她回家去。母親在房間昏睡不醒。她在浴室清洗了自己,一邊哭。後來去看母親,發現她不是昏睡。如果不是恰好這一天回來,她可能也會失去母親。

總之,她處理了所有的事。像一個成年人,而她實際還不滿十九歲。她不得不去找毛哥幫忙,毛哥幫她搞了錢付母親的醫藥費。她跟毛哥成了情人,因為有必要。她繼續在KTV工作,每天還是會碰到面。她發現有些事是會變化的。侵犯的痕跡在一次又一次和毛哥的性事中抹去。她越來越想不起最初的憤怒和屈辱。她覺得自己不愛毛哥,可是她沒辦法。她每天回家,總記著給母親帶吃食。那之後她跟母親就一直在一起,從未分離。

她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李秀明的家。是間老舊公寓。她按門鈴,一個男人回話:「看房子?」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就應了是。大門呀然打開。她上樓。爬樓梯的時候,有個男人在上方喊話,問說:「不好找吧。」她沒回答。李秀明住四樓。那男人站在門口,暗沉色鐵門,邊沿大片大片的鏽。

屋子裡很亂,雜物一堆,有些裝了箱有些沒有。那男人說:「正在整理,你要是想買,簽約之前我會把這些都處理了。」這房子要賣。她猜對方以為自己是來看房子的。

她說:「我不是……」男人笑著,生意場上的面孔,有禮的期待她說下去。她打住,忽然就問:「李秀明住在這裡嗎?」

男人收了笑,臉倏然恢復了正常。他帶著點茫然,說:「李秀明……不在了。」

李秀明兩年前過世。生前是住在這裡。他是她的兒子。沒說她是怎麼死的。

她拿出信來:「我前幾天收到這信。」

男人說:「喔。那是我寄的。」這房子空了兩年,因為想賣掉,過來整理母親遺物時發現這封信,就寄出去了。

不,他沒看信的內容,信是封起來的不是嗎?是什麼時候寫的?不知道。可能很久以前,你知道,她已經死了兩年了。

這時突然鈴聲大作,震耳欲聾。這男人去接,是電話。他對著話筒說:「是的是的,還沒賣掉。你可以過來看看。」

掛了電話之後他解釋:「我母親耳朵不好,鈴聲特別調大聲的。」

她問:「她耳朵出過事嗎?」男人有些意外的瞄她一眼:「算是吧。她小時候有人把強力膠倒進她耳裡。」她嚇了一跳,心臟狂跳起來。男人繼續說:「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我母親是這樣說的。不過我……」男人在說話,她瞪著男人一開一闔的嘴,字字入耳,卻連接不起來,她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反是聽到另一種聲音,一種敲打和撞擊的聲音,倥倥鏗鏗,把她的腦袋包裹著。她握著拳頭擊打自己的頭,一下又一下。男人不說話了,陌生而客氣的看著她,距離她非常遙遠。

她解釋:「頭痛。忽然頭痛。」男人釋然了。

他送她到樓下。

延伸閱讀:袁瓊瓊/逝去之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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