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樹／舉手吧！甘心被抓交替的你

讀馬華作家馬尼尼為長篇創作《故鄉無用》（新經典出版），熱炸島嶼，逼汗如雨，忽然就揚起了一陣風，剛洗好，掛上衣繩三四件白襯衫，捲袖子拽下襬，沒翻兩頁書它就乾了，衣衫裹著風飄啊盪，故事就在那裡──「那邊有一個女人叫我過去。」幾乎可以斷定，這是一本抓交替的小說了。

許多作家的首部小說都自備記憶體，挖掘家族之墓，夢一般，「醒來就會忘記的」。馬尼尼為偷偷累積了生活周遭，「那些吸引我的故事」，把人跟鬼交互的身影，寫得有色有形，眼睛一亮。夜的精魄日的魂，從古時到現代一直未來，怎麼生，就怎麼死，「我一個人走進又走出故鄉，直到我死去那天」。也讓人耳朵一驚，不斷電，風聲鬼聲召喚聲，急急如律令，吹笛人抓了一個又一個，不知消失到哪裡去了。

先抓一個迷戀「月亮風箏」的替死者。

異地（或說故鄉）的夢，半夜不睡覺起來吟唱。在我們知道或不知道的他方，巫術咒語近似詩意，夢境神怪恍如天啟。馬尼尼為獨特的文字魔力，寫成詩，是剜了自己血肉種出豌豆樹盤根錯節搭起天空之邑；切中小說要害，就是月亮風箏下降頭，一片一片黃色血色的碎玻璃。多迷人的呼喊啊：「月亮風箏／月亮風箏／今晚我們在一起／明晚不知道」。前後二十一節，各自擁有聳動而美麗的名，卷首幾句半歌半咒收魂攝魄，篇後幾筆素描好得不得了。迷戀是一種神經病，誰迷戀月亮風箏，誰就是「麥木娜」，在馬來歌裡唱久了，麥木娜「成了瘋子的代稱」，沒有月亮風箏，故鄉就黯了淡了不好看了；沒有麥木娜，死去的鬼魂誰來跟他們說話。

再來，一定要抓一個無用的鬼，我鄉我父我母我姨我我我。小時立志，長大以後要做一個有用的人。可馬尼尼為寫童年的故鄉，故鄉的家族，家族的夢囈，夢裡的所有，都是無用的人、無用的鬼，迷信癡狂醫不好的病，爛命一條。一代代被抓交替，也抓交替，他們善良對世界無害，甚至有點可愛，像小紙人一樣手牽手，盛大快樂的跳舞。故鄉的我，被抓以後，安安靜靜的，抓下一個，「一千萬隻鬼一千萬顆露珠，都在哭」。管他去死。以後再不說，要做一個有用的人，療癒的文字，黃色的月亮，溺死了每一個我。

也來抓一個「無用的寫作少年」。得了寫作病的馬尼尼為，說了走心的話：《故鄉無用》「是我寫作十年，第一次覺得自己是作家的書」。來台灣念完美術系，「慢慢體會到全天想要寫作會變神經病的。」小說寫進自己，「在這裡我沒有辦法在房子裡寫東西，我拿椅子出去坐在外面樹下，才感到自己是活的。」就這樣一小段、一小段文字寫，「和那些黃色紅色的花一樣活著」。馬尼尼為不說愛，可是愛死了，變成神經病也要來抓你，死在文字幽徑的麥木娜。

躲不過去的，麥木娜，噢麥木娜，舉手吧！甘心被抓交替的你。

下一個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