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新/白腳底黑貓(上)

白腳底黑貓(上)。(圖/達姆)
白腳底黑貓(上)。(圖/達姆)

她看見一隻黑貓從雨中的夜的深深處對著她哀叫。

她記得那天的夜裡空氣仍然很悶熱,汗好像堵住每個毛孔,鞋襪都濕透了,她覺得自己好像被保鮮膜包裹著,雨卻還是能夠打濕她的瀏海。那隻貓就在水溝蓋上的塑膠袋裡掙動了幾下,雨也蔓延進去塑膠袋裡,她聽著水溝裡翻騰的水聲,無端的覺得是不是貓要被淹死了。

她皺眉,還是彎下身來,摸了摸牠的臉頰。

「你沒地方去嗎?」她摸了摸貓糾結骯髒的皮毛,低聲問牠。貓沒有回答,在一輛開著大燈的車朝這裡駛來時她發現這隻貓是一隻白腳底的黑貓。貓又露出四顆尖牙聒噪的在夜裡對她小聲的尖叫,那個聲音聽起來有些悲哀的沙啞,於是她很輕易的心軟了。

「房東說不能養貓。」想把牠帶回去的時候姊姊站在門口低聲和她說。生鏽的鐵門打開會發出讓人牙酸的聲音,貓有點不安,在她的懷裡掙扎,讓她沒有站穩,準備進門時不小心就撞上鐵門。

鐵鏽蹭上她的袖口,也有一些落到地上,門再拖著地毯稍稍移動,就變成紅棕色的積線。

她垂著眼睛說她知道,她聽見自己這樣說。貓尖銳的爪子勾進她的衣服裡,好像抓傷了胸口。還是想把牠留下來,也替牠取了名字,叫作骷髏。

姊姊看著她沉默很久,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麼。

她和姊姊在半年前從家裡搬出來,那時候她姊姊高二,她國三。不是因為叛逆或青春期這樣的原因,只是那個家裡好像真的沒有她們的空餘位置了。

後來她和姊姊也沒有繼續上學,只因為升上高職的美髮科系之後要買一顆假人頭,三千塊,她聽了同學提了一句,最後就決定不再去了。當然她想也不只是因為這個……也有別的、還有很多,一個月前的她趴在床上玩手機的時候沒有回頭,只是看著枕頭和聽聲音似乎是站在門口的姊姊說學校很無聊,不想再去了,這樣以後也可以排更多班。

雖然現在飲料店的工作也被開除了。

她對於國中時期的印象大約是青白的燈照在廚房邊的餐桌上,她每每翻開課本一會兒,卻什麼都看不進去也看不懂,聽著媽媽在陽台和新的男朋友說些膩味的話。爾後她會拿出手機,或者拿著洗衣籃到夜風裡晾衣服,然後發愣的看著風偶然灌進寬大的T恤之中,衣襬揚起來。

她好像有很多理由走到如今這步田地。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把骷髏帶回家。

可能是因為夜色真的太黯淡,暗到牠好像要消失在雨中。牠被裝在黑色塑膠袋裡丟在水溝蓋旁邊,甚至沒有被扔在旁邊的破舊鞋墊大,卻在有人經過的時候會發出像鳥叫聲一樣的哀鳴。牠黑色的身體上甚至有白色的蛆在蠕動,眼睛也被糊著。那瞬間她突然覺得有些荒謬,原來那麼小的身體也能夠被什麼其他的生物給寄生。蛆是覺得那隻髒兮兮的小貓溫暖嗎?或者因為相較起來身形巨大,所以在那上頭生活會很安心嗎?

水溝蓋蒸起一股臭味,她知道她沒有能力養牠。因為她剛剛被飲料店開除,原本還算和善的店長在偶然聽見她和同事說她月經遲來許久後就開始百般刁難,一下要沒機車駕照的她去送外送訂單,一下出了很多配方的題目要她立刻背下來,或者用遲到幾分鐘或精神不好等等理由扣薪水。她忍無可忍,只好辭職。

離開的那一天,她為自己做了最後一杯手搖,洩憤式的加了很多糖漿,看著透明的人工糖漿沖進僅僅一杯底的奶茶裡,其他什麼也沒加,她突然覺得悲從中來,幾乎要流下眼淚。

好像要被廉價的糖漿淹沒了。

於是現在的每一天,她都躺在床上,彷彿要被租屋處安靜的空氣壓死。她會覺得好像不能繼續這樣無聊下去了,不能繼續這樣虛度下去了,她的所有同學現在全都在學校,每個人都要拋下她向前跑,很快他們就都會高中畢業、大學畢業,只有自己還躺在這裡,可是還能夠做什麼?沒什麼使用痕跡的書包還扔在床邊,這個房間也沒有書桌,她努力從床上爬起來幾秒之後就像陷入泥沼,濕泥慢慢攀上她的腳踝,床上的時間昏昏沉沉,很快又要墜回原處。

此前她有過幾個男友,她有時候會在同他們相處的時候,覺得自己似乎在尋找什麼。她不太確定自己在找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但在那個過程中,她很常感到幸福,她會在對方低下頭與她說話時,覺得自己也被好好對待了,也值得被愛,雖然最後每次都會失望。直到現在,她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尋找什麼,卻總是過程中予取予求,她控制不住自己一步一步後退,並且不擅長拒絕別人,每每就半推半就的做到最後。

在和最後一個男朋友分手的後面幾個月,她的月經都沒有來。她不敢和任何人說,她希望只是因為自己年紀不大,月經的周期本來就不穩定,偶爾感受到腹部絞痛時,她連心臟都在顫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說服自己,只是最近太晚睡了,只是壓力大了,只是身體不好。

不過也或許就是因為她還太年輕,就在她站在提款機前提領裡頭最後一筆薪水時,她感覺到她的月經又重新來了。

紅色的潮水就像突如其來的雷陣雨,落在沒有人帶了傘的狼狽通勤途中。不安的濕潤幾乎也要淹沒她,她捏著薄薄的鈔票跑回租屋處。看到通紅濕透的內褲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平時就經常有血塊,可是也許是心理作用,她覺得那天的血塊更像一種碎片。最後只好偷拿了姊姊放在廁所裡的衛生棉。

「也許從一開始就只是月經失調。」換完內褲之後她靠在床頭抱著骷髏這樣想,也許她本來就沒有那麼倒楣。

「可是那又怎樣?」她又想,有什麼差別嗎?有過或從沒有的差別能夠改變什麼嗎?她又想到自己把糖漿擠進紙杯裡的聲音,就像一種必要的排泄,而其中又究竟有沒有什麼意義。

骷髏發出呼嚕嚕的聲音,伸出舌頭舔舐著她的衣服,不斷的在她腿上的毛毯上踩踏,半瞇眼睛就像很舒服的樣子。她查過,這樣的動作好像叫作踩奶,未斷奶的小貓都會這樣的,這樣可以讓貓媽媽出奶,也會讓小貓安心。牠不斷的踩她的肚子,又發出吸吮的聲音,白色的鬍鬚因為動作而搖動。她只好摸了摸牠的頭,又抽了一張衛生紙幫牠擦累積了許多油脂與分泌物、髒兮兮的耳朵。

然後骷髏在那天晚上,把後腿抬到脖子上,一如往常的替自己舔毛。

牠從下腹向下,一路用舌頭舔到生殖器,牠瞇著眼睛舔舐那個濕漉漉的紅色小三角形,她被嚇了一跳,她不知道貓的那裡長那個樣子。

又想,骷髏竟然是公貓(雖然她早就知道,卻又再次體會)。這個認知給她的感覺並不好,牠竟然是一隻有「陰莖」的貓。

●遵守小說傳統的敘事與策略,整體的表現、架構、鋪排,對小說的掌控力與腔調都非常地老練。(林俊頴)

●當我們察覺這些困苦的人,心裡面還有強烈的悲憫,你會覺得更悲傷,作者的這些描寫十分準確又出乎意料。(黃崇凱)

●我喜歡它描寫那種非常靜置的時光,有一段小公貓陪在主角身邊,一邊在舔雞雞,沒有性的意涵,但這種書寫貼切地陳述了那一段被遺棄的時光,我覺得很厲害。(駱以軍)

延伸閱讀:劉子新/白腳底黑貓(下)

●決審紀錄刊於文學大小事部落格:https://reurl.cc/0jMe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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