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鹿目田

鹿目田。(圖/阿力金吉兒)
鹿目田。(圖/阿力金吉兒)

田黃之夢幻

我有一顆鹿目田,是迷石最初,第一年買的,當時買了六萬元,對我已是私房錢能力之頂。幸運的是,賣家頗正派規矩,如今比那時略懂石些,也曾在一家專賣便宜壽山原石,後以老友相稱的店家,買過一些就像現今能流通的田黃小籽,十到二十克之間的鹿目田標本,價格都在一千左右,比同家店滿買的,一百多克的極凝膩美豔的潔白芙蓉、嫣紅流彩的夾板芙蓉、高山水洞、像冰塊的高山晶、杜陵、二號礦,甚至有像老虎斑紋之晶凍如斜雨的花坑,都比那小小的鹿目籽便宜一半,但小鹿目田,不比小粒田黃,後者還是有種田的神靈之氣,再小它自身的潤與田味,就是像在我們這個時空,燒灼出通往另一比重、光、稠度、緩慢的流動感、一種感覺是一重一重不是壓縮,是像熬金黃蠟蜜濃縮再濃縮的凝膠……

所謂田黃之夢幻。但小籽鹿目田就是,有田那種老黃、老氣,但就是少了靈性。有天想起,從書櫃深處找出,打開皮盒,剝開當時店家就塗上白茶油密包的保鮮膜,啊,這方握滿手掌的鹿目田,我慶幸自己是在懵懂狀態,買到一顆,「想玩鹿目田,這就是個真寶貝」。它的幾個角,確實有鹿目自母礦跌落,即使這方獨石已在泥土裡埋了、浸透到有三面都是田得不能再田的濃郁暈幻,但那稜突垂直角的剛強形廓猶在。因為母礦是馬背,某一面可能是沒埋入土中,沒有經萬年土之溫浸透黃,仍暈著一片極美豔,馬背特有的如錦鯉頭頂一汪的朱金紅,一旁則是晶凍朝內走但被那田之黃淹沒的淡紫。非常美。

說來我現今把玩它,心中充滿詫愣的幸福感。與到底鹿目田如今還能買到上品?或現今的價位如何?這些完全無關。就是我何有幸得此內稟美之層次如此變幻、靈動、在似田非田間,非田處的紅暈和淡紫晶凍也那麼美,它的內裡不是死的,是彷彿仍有活物在其中翻身,水母狀的收縮綻放。不像芙蓉,我們愛其少女般,雷諾瓦畫面般的粉嫩。我這顆鹿目田,你感覺它自轉的小宇宙,都是濃彩如水墨中的濃酣處。但那靈動完全不遜,甚至在玩石較長一段心路歷程後,很像喝威士忌的老品家,愛那種有濃厚木桶味的,新手覺得怪的。

田黃真的是很奇幻的造化之神的一手搓揉之「百萬年這個時間的無法況描」,然田黃以其手中盈盈一握之小玩意,比那些藏傳佛教的什麼時輪金剛菩薩,肩脅伸出十對手,各自拗叉不同手指打出的手印,還要讓人畏敬時間之浩瀚。田黃,它很像一個已死的,原來就極美,從壽山礦壁滾落的譬如高山晶、荔枝凍,這麼美而帶著如煙霧之蘿蔔絲紋的晶洞時,滾落、百萬年間暴雨讓它再滾、再滾,所以它們其實是帶著創傷的,但這樣的傷痕,恰讓它終於跌進溪中淤泥,或溪旁爛泥。這溪水帶微酸,等於百萬年間,溪底黃泥,或更後來人們開墾田地埋在田底,可以想像有個跨時間百萬年的縮時攝影,正因那本身就是硬度2.5左右之軟凍石。身上的傷隙,讓那泥土的分子,持續浸透置換,原本那晶瑩美石原本的分子,所謂的熟,乃在於百萬年後人們如夢似幻捧在掌心。那是一個物理學上是固體,但其實是像一瓶水,水中盛著的是百萬年這樣無聲無息流動的時光。而那最初的傷裂,也在這樣綿綿細微的「變成田黃」的過程,包進石的內裡,成為紅格。附地處實在積累太多這樣的土泥,於是形成皮。

上天贈給了「第二次」的夢境

後來大舉入侵的老撾,最震撼人的莫過於老撾北部黃,然後也是田。頂尖的後來也被福州懂石的行家,也找名家巧雕高價成為「讓晚生三十年,無緣一親壽山田黃芳澤的有心人」,也能過把乾癮。頂尖的,那可非昌化田的乾、福黃的「就不是田嘛」,乃至同為壽山石親血統的崛姓黃杜陵、連江黃、坑頭田,甚至田黃裡一些品相差的、下板的不夠神逸之田。說真話,五十年後,若又逢經濟大盛,這種開採必然命運成為珍稀品,本身就是萬中選一的極品老撾北田,完全可以就在真田黃(他媽的地球上就太稀少、沒有了)下一階,但沒有現今的老藏家老壽山石情感之一整代人,和後來有雄圖之心想重改田黃定義(如和田玉)之大資方,之間的血統純潔之爭。五十年後、一百年後,其實以人類歷史來看很短,人們會比較遠距、開闊的發現:怎麼上天贈給愛壽山石、但因貪婪濫採、沒好好保護壽山有限礦藏的人們,竟給了「第二次」的夢境。

不過這些感想,其實都還是我這種玩不起一顆真正百萬價位的壽山田黃,而又確實親身經歷魔幻的,老撾北田極品者的那個晶凍,或若隱若現,那種傳說中的溫潤細凝結膩,但那個感覺太像太輝煌的太陽金光了。若我是有錢些的藏家,沒有一種和自己財力瞎折騰的「那爬不上去的巨人階梯」,我一定可以心平氣和,澄澈無雜念的盤玩手中一方好田黃。

偶開天眼看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你我皆匆匆過客,這時因執念、也收了方好老撾北田,那就像人們瘋賭緬甸石蛋,賭那切開是否美到幻境的老坑玻璃種,那種心浮氣躁,焚琴煮鶴。極品老撾北田,太近這真龍壽山田黃的神威,乃至於就算你花了一百萬,買了一方若是壽山田那要一百萬人民幣,你根本靜不下心,體會一顆天地造化那麼奢侈,那仍款款暈光、一種漫長時光的流淌美聲。它因為太逼真而變成感覺的單一。

這是老人品玩之石

您們看我寫到此,當知我正就是要來好好誇誇我那方,本就沒打算硬去「假裝成田黃」的鹿目田啊。之所以不夠熟,沒變成田,當然是因它是從隔壁山的杜陵、或馬背礦脈滾下,沒有如真田黃、終極命運整個掉進田黃溪底的爛泥、或溪畔後來農人渾不知的堆田壟、幾百年堆水肥。說來鹿目格或鹿目田,在壽山石整體進入人們審美品鑑之繁多分類裡,人家在清代文人眼中,可是起手出身就高啊。

陳子奮〈壽山石小志〉有云:「鹿目格產自杜陵坑附近之土內,為塊狀掘性石。黃而濃者,鮮豔若枇杷,暗則作紅醬如年糕。通靈細潤者,近似田黃,但無蘿蔔紋,且黃中泛紅,名鹿目黃,又號鹿目田,其價值亦不減於田黃。」

毛奇齡《後》記:「通體荔紅色,而諦視其中,如白水濾丹砂,水砂分明,粼粼可愛,又叫『鶉鴿眼』。白中有丹砂,銖銖粒粒,透白而出,故名『鴿眼砂』。舊錄亦以此為神品。」

我很喜歡的一位香港藏石者,有個「焯印堂」的網站,幾年來我常去讀文學習,這裡貼上他關於鹿目田的一段文字:

1. 由於是馬背的獨石,母礦應該是杜陵或馬背,本身的潤澤度就很高,質堅硬富有光澤。

2. 鹿目格石多數泰半不甚通透通靈,紅色於中消沉或浮現。手電之光能打進一半,就算是品質不錯的石頭了。

3. 鹿目多具有土黃皮或暗黃皮(又稱薄乳黃)或黑色石皮,和田黃的土黃皮外觀上非常接近,是黃色作為它的主色雕。

4. 股裡偶帶紅或黑色格,多含粉黃或黑色點。世間之色皆處於相互變換中,黃色的來源可能是紅色漸褪後的黃,也可以是白色被浸潤、侵染後的黃。當掘性石歷劫埋於黃土中,受後者醇厚之氣滋養,紅色在慢慢消退、轉換,白色也在不斷升級、更替,最終形成由外向內的黃豔色澤。

5. 在極少的情況下,鹿目格也呈現出從內而外的黃色調,多是其中有紅染一塊部分褪色,或是切面可見的白色調。有些石友見到外面一層黃,錯估了裡面的顏色走向,切出章後經常是紅黃相夾。

這當然是專業行家的全背景提點,但我寫《觀石錄》的初心,就是以我玩石資歷之淺,以我人生能力之現實,但有幸能霧裡穿林,以自己的幸運,在我破爛的小書房,某些夜裡,把玩著啊我此生竟得遇見,譬如這顆像在田黃夢境中,脫殼一半,那小雛雞猶濕淋淋略見絨毛,但部分該變成身體的蛋黃湯液還沾黏著有自己生命意志的靈動眼睛嘴喙。它在那麼美豔的金紅、晶透往更幽祕處深入的淡紫,似乎被田的濃郁醇厚之黃淹沒,卻又掙脫竄飛離那一片金光水波。

一方面,年紀漸大,撫玩那田,可以體會這個文明的某種心靈之谷,所有曾經遭遇的人世的痛苦、險惡,那像錯繁織布機之線陣的,這個耗竭創造力在太世故的虛實運算、爾虞我詐、一閃神就萬劫不復,這是老人品玩之石。

其實就是一種理解

田之凝,其實就是一種理解:過往如煙如絮、如深海無數下沉的死去魚族被分解的粉屑,那一切都將被沉澱進一種了悟的,竟不是全熄燈之黑,而是一種柔和、凝潤、無數層極薄微光、疊加再疊加,足以承脫這文明記得的所有痛苦的那種「田之黃」啊。

但這顆鹿目田,好似我自己此際的內在感覺,是的,很大一部分終是被那田無所不能掩埋其死滅、卻又無所不能滋養新生之苗。但是某部分靈魂裡的剛烈、渴盼明亮之奮飛的意念,即使身軀已老病氣弱,但在撫石時,那個年輕時追夢的火焰, 又從那田沒有全面浸透的角落,刷的竄燒。

這方石上當然也有所謂「薄意雕」,利用石頭本身的凸稜,借為枯山之巖,一面雕了老松樹幹(說來其實雕得不差)、垂藤之扭曲枝幹,樹下有四老頭,一人撫琴、另一持大柺杖坐水邊岩上,但這些人物就雕得有些雜亂,想是年輕雕匠便宜之工:另一面則是一老翁坐在一水畔巨石上臨溪垂釣,上邊一株細柳,柳葉迎風垂飄,倒也頗有意趣。這些不太講究其實過得去的,可能福州數萬學壽山石雕的年輕工匠,都要學習的「薄意山水固定幾種畫面之一」,但因這顆鹿目田本身的黃、紅、紫,流光暈變,似乎這片景致,是在一霞光正進入魔術時光,遠山已入冥斂朦朧之影,近處水面,仍波光瀲灩,閃金閃紅的電影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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