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樵vs.栩栩/完美主義與冒牌者症候群

白樵。(圖/白樵提供)
白樵。(圖/白樵提供)

我們該如何談論俄國?

●白樵:

他似乎少了一隻耳朵。

畫面裡的男子,醬紫面色,眼袋四周與雙頰腫脹。渙散,疲憊,他耳處包紮一條略呈長方形繃帶。審訊前的側拍鏡頭,播報員畫外音說:四名嫌犯受嚴刑拷打,其中一人疑似被割去一隻耳朵。

歷史是不斷的閃回嗎?寫信予妳時,我自問。

擎筆前的周末,莫斯科近郊音樂廳遭逢恐攻,四名持槍者橫掃會場,一百三十九人亡,一百八十多人輕重傷。細看外電報導,我心弦被狠狠撕扯,嘈雜喧闃。事發地是後蘇聯搖滾團「野餐」的演唱會。妳知道我曾親臨「野餐」演唱會現場嗎?在莫斯科。

留學時我踏足許多觀光景點,卻未曾步入紅場周遭最有名的大戲院。在我前往俄國那陣子,大戲院恰逢為期六年的翻修工程。最近,不知怎地,我總將大劇院的歇業錯頭接尾成另樁事件,新世紀車臣恐怖分子的劇院挾持案。九百多名人質,逝者一百三十位。六名遭恐怖分子殺害,其餘的,皆在警方攻堅時,受執法者注入的瓦斯窒息而死。

我(們)該如何談論俄國?如何描繪切身己膚,卻同時緊連他者的,那層薄忽忽的膜?尤其當中摻混生死哀勞。

這幾年我書寫俄國經驗之作集結成冊,甫出版。回首這段時間,一切顯得曖昧,幽晦。四年前靖同我邀稿,讓我替《聯副》寫四百字短文。同樣私淑盛師的妳,必聞眾人對我萬字作品的交雜愛恨。從未挑戰極簡篇幅的我反覆忖度,怎樣內容適宜,末了決意,不如書寫外語心得吧。大學後,我成為名副其實的外語狂,除了堪用的中英俄法,學過的包括西德日,藏文捷克語阿拉伯語瑞典文(除了西語僅維持一學期,在莫斯科大學央求語言系教加泰隆尼亞語的外籍友人傾囊相授;其餘語言至少都蹚過一年水)。

原打算將短文置於《風葛雪羅》,與另篇憶學生時代表參加俄語競賽的文章並列。由於字數與其他篇差異甚劇,我復盤算,俄國經驗能單獨成冊嗎?將素材捉摸一陣,料能成事,遂因四百字迸出一本未在計畫內的書。

順寫。懶寫。避重就輕地寫。《莫斯科的情人》許多重點文章被我擱著遲未動筆,卻是俄國已出兵烏克蘭。

遠方戰事沉重,在台北的我心惶恐,不斷自問,何以相繼?我怕被當作機會主義者或投機分子。但俄國於我,如此切身。有人說年輕待過巴黎,巴黎將一輩子跟隨,我說,若你年輕時行過莫斯科,這城,將會貫穿你血脈肌底,你會用一輩子時間,馱著它累世的霜雪陰鬱,深深不離。

在我為此掙扎之際,我看許多創作者們正奮筆速描烏克蘭,將陌生的語言未涉足地與昔年過客化為符號資本。因為他們,我在寫俄國時抱持了更堅定的信仰與信念。

談自己的俄國經驗與書寫,其切身度,讓我想起妳的《肉與灰》。醫病同體,妳的所在必定與他者互視對影。國師有道,兩人太陽月亮星座相同者,氣味相投。我們不同星體皆為嚴謹的處女座,妳如何與這本散文的書寫狀態相處?

●栩栩:

二○一六年夏,我去了一趟俄羅斯。

彼時,台灣並無直達俄羅斯航班。需取道香港,由香港飛符拉迪沃斯托克,換乘火車越西伯利亞,抵莫斯科。

這條路線──姑且稱之為橫跨西伯利亞之旅──完整版得老老實實搭上七八日火車,普通上班族假期寶貴,我和旅伴商量一番過後,決定採折衷辦法:轉國內線至伊爾庫茨克,省去一半車程。

台俄直線距離不算遠,但政治歷史因素使然,一向少有往來。動念一遊,一來是對長途臥鋪列車心懷憧憬──我自小嗜讀推理小說,小說常見假鐵道設下詭計橋段,此中經典,當數阿嘉莎‧克莉絲蒂《東方快車謀殺案》。日本寢台或歐洲夜車索價不菲,俄鐵平價,且綿延近萬里,正合我意。再則,我一向畏熱,想起氣象報導上終年盤據極北大陸的西伯利亞冷高壓,山不來就我我就山,心一橫,決定直搗冷氣團的故鄉。

向海關遞交邀請函,歷層層安檢盤查,始得放行。承平時期,警備依舊森嚴。我原來不識斯拉夫語,俄鐵又是出了名的紛繁,訂票著實傷了一陣腦筋;劃定座位,接著線上訂餐,盯著菜單上的「омлет」,剎那間竟能無師自通,啊,是Omelette。密室裡的假期長日漫漫,讀閒書聽音樂吃零食,一路不曾遭遇丁點殺機的偵探們不一會兒就陷入瞌睡,再醒來時,已然脫亞入歐。火車駛進莫斯科,地鐵內部裝修極盡富麗堂皇之能事,我們搭電扶梯自地心深處逐級上升,仰起頭,穹頂的浮雕壁畫環抱如天幕。我悄聲感嘆:「簡直是美術館嘛。」旅伴也說:「像防空洞。」話甫出口,旋即意識到美術館在過去或未來的某一日或將真正地變為防空洞,我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八月正午,冷氣團的故鄉同樣豔陽當頭,高溫逼近三十度。躲入古姆百貨吹冷氣,適逢毛皮大氅折扣出清,我們穿行於各色皮草和游泳圈之間,東摸摸西摸摸,與異地的嚴寒酷暑擦身而過。最後,和所有觀光客一樣,買支冰淇淋,邊吃邊俯瞰上百顆西瓜此起彼落地漂浮在商場中庭巨型噴泉,滿池子波綠藤黃,清涼中不無魔幻。

十多日走馬看花下來,印象最深,無疑是酒水,種類多,價廉,且容量之大濃度之高簡直令人咋舌。不難想像烈酒之於本地人,一如手搖飲之於我等,是每日必需的燃料。此外,我也發現西瓜似乎特別受俄人歡迎,猜想這完全是物以稀為貴的緣故。來自亞熱帶的我自小吃瓜,不僅瓜瓤要甜,還只挑汁多肉厚含沙的入口,北國的瓜無論如何自誇,我打從心底不感興趣。

旅行結束,按時銷了假,觀光客重又做回了上班族。我不曾再訪俄羅斯,儘管如此,瀏覽相關新聞時仍不免多看一眼。比如兩年後試辦免簽,俄方旅遊業者組團來台踩點,途中有樁小插曲吸引了我的注意:上一○一鼎泰豐,席間端來一道糖醋排骨,來客淺嘗便止了筷,驚問:「排骨為什麼是甜的?」聞之,忍不住失笑。凡此種種,盡皆是疫前之事了。

觀光旅遊化(他人之)腐朽為(自己的)新奇,雖傻氣,倒也不失可愛。最怕打腫臉充胖子,外行硬要裝內行──就我個人經驗,偽裝一般也維持不了太久,遲早都要露出馬腳的。倒不如謹守分際,不跟風,不虛張聲勢,安心當個門外漢。而許多時候,門外反倒另有一番可貴的清醒與銳利。

學問,或對某地某人的理解興許有深淺之別,但身體經驗又是另一回事。你知道我喜歡閱讀別人的身體,無論是第一人稱,又或另有執筆之人;無論其形式為口述、病歷又或文學作品。身體既展示美、勞動、慾望或規訓,同時揭露性別、歷史、階級乃至疾病,寓集體經驗和個體的獨特性於一身。其間交織互文,更每每引人反覆推敲。拜醫學訓練所賜,我想我掌握了一點親近之法,可是,隨著臨床工作資歷與閱讀經驗積累,我益發陷入迷惘:人是多麼敏感而複雜的生物啊,如何能一概而論?如何夸夸言理解?

說到底,我其實不比他人更理解他人。我唯一能做的,僅僅是言說屬於我的部分。

回到書寫,在我,問題或許是:怎樣才算熟成?出手太早,難免失之於短淺;太晚了,一切復歸於平淡,好像又沒有值得一談的必要。耐心與好奇心如何兼備,這疑惑猶如一座遲疑的鐘擺,一再敲過來,盪過去。

怎樣才算熟成?

●白樵:

我從前就欽羨有勇氣與足夠精力能完成西伯利亞鐵路壯行之人,身邊達成此成就的,除卻當年系上的少數學長姊們,便是沐羽與妳。每人喜好的異地狀態不同,不知為何,從前至今,我總無法享受,甚至厭膩「移動」本身(即使如短程日本,個人旅遊偏好也是扎根與駐營式:單一城市,盡可能縮小範圍並待上越久時間)。

討厭轉機,轉運站與任何公路旅行的漫長。這點卻與我的寫作相異。約莫在一次新書對談,我突然想到筆下常常有如〈加州樂園〉,〈後列寧格勒潛行者〉般的公路電影式作品。彼日我笑稱或許對這類型的厭惡,與青春期加州創傷經驗有關。

俄國的本質與我個人存在意識及反射出的寫作狀態近似。

妳說新西伯利亞鐵路行,隨著站與站的行進,逐步脫歐入亞。若將俄羅斯視作單一整體,從沙皇時期至今,知識分子裂分為兩派,親歐派與本源(斯拉夫民族,基輔盧斯為根)派,作家們的寫作意識亦可按此劃分。而我,就像俄國在兩種對立狀態拉扯中的模糊地段潮間帶,非此非彼,卻又亦此亦彼。

我橫跨於不同屬性:語言的,文化的,職業專業上的,甚至國族身分認同。也因此,對許多事抱持弔詭的半吊子論:常常覺得自己在某領域始終是個贗品或次級貨。我通曉法國當代文學與性別論述嗎?我清楚俄國語言文化嗎?從事肢體劇場?懂台灣街舞生態?答案皆是肯定;但同時我深深明白每個領域之內都有比我更專業更權威對該議題鑽研更久之人。自認半吊子的憂慮前提影響我對許多事發言時的自信。即是說了,寫了,也會陷入久久的自疑自省。

另外回覆妳對書寫的疑惑,且同時涉及我倆精神狀態的,我以為,很奇特一點,是愛。

如前述提及,完美主義的,有精神潔癖對純粹狀態追求希冀的,關於處女座土象特質的愛。因為過度在乎一事一物,戒之慎之,如履薄冰時,外顯樣貌格外壓抑,企圖讓旁人無法察覺個體內心世界的波瀾洶湧。

總在思索因緣俱足,天時地利人和的剎那,成就最合適動作,書寫順理成章的題材。此刻我思及的例子,是彼此興趣:街舞(或延伸的肢體劇場);以及花道,分別為我們的珍視之物。是否因濃厚謹慎的愛,讓我們對主題保有一定的距離與不安?

●栩栩:

絕大多數狀況下,移動於我來說亦是苦多樂少。我認為人的精力多寡早在出廠那一刻便已設定好,後天擴充額度有限,偏偏我又屬於電力短缺的那一類,往往旅途還未過半,已經一臉厭世形神俱散。然而,西伯利亞不同──我想,是車窗外蒼茫的白樺樹捎來了無窮撫慰──話又說回來,鑑於這是一則僅跨越半個西伯利亞的旅客發言,因此,請你也不要盡信才好。

旅行的刺激與焦慮互為因果,我熱中計畫,訂票,排行程,在Google Map上一一釘上圖釘,甚至備妥一兩個腹案可供抽換。不過,一旦開始執行,興致瞬間澆滅大半。這樣說吧,收行李的時候,通常也是我最後悔的時候。

此刻,我正身陷同樣的苦惱中。車次、住宿、保險、漫遊、預計造訪的展覽……再三確認所有細節,直到啟程為止。奇怪的是,動身出發後焦慮感反能漸漸平復,吉與凶,周全或紕漏,總歸都在路上了。

透過旅行,控制狂暫時放下了執念;打開電腦,面對空白的Word,控制狂往往一敗塗地。寫作究竟是即興發揮好還是慢工出細活好呢?我不知道。只不過,當書寫媒介由紙筆轉向鍵盤,種種增刪塗抹竟顯得如此輕易,絲毫不留痕跡。若單以結果論,我們不為外人所道的諸般糾結:拖延症(準時是最低要求,但死線前一日當然也算準時)、完美主義(痛並快樂著)、冒牌者症候群(好發於像你我這樣的跨領域者,但我懷疑這是許多寫作者的通病,唯輕重程度不一)──便也都與徒勞無異。

值不值得,徒勞與否,到底還是要當事人說了算。有些人出手不僅如有神助,且貴乎神速,又或像你這樣,由四百字擴張至十二萬字,這番本領,旁人想學也學不來。速度與產量,我兩頭皆空,只求過得了自己這關。寫作者手持刀劍,或鐵杵,實際上磨的是自己;時時與己身的愛恨貪嗔癡慢疑拮抗,在否定中前進,在質疑中試圖證明這是愛。

是的,如你所言,這是愛。發生在寫作內與外,時而並行,時而互斥的各種愛。

白樵

一九八五年台北生,政大斯拉夫語文學系/廣告學系畢,巴黎索邦大學斯拉夫研究碩士肄業。

曾獲時報文學獎首獎、鍾肇政文學獎首獎等。作品散見各大文學媒體。著有《末日儲藏室》、《風葛雪羅》、《莫斯科的情人》。

栩栩。(圖/栩栩提供)

栩栩

貓派,寫字的人。詩、散文和評論散見報刊網路,著有詩集《忐忑》,散文集《肉與灰》。曾獲時報文學獎、國藝會創作補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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