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劭×黃俊彰/我們的倒影正在折返跑

王仁劭(右)、黃俊彰。(記者蘇健忠/攝影)
王仁劭(右)、黃俊彰。(記者蘇健忠/攝影)

青春期是人生的高利貸

●俊彰

仁劭,你的名字讓我想起很久遠的一些事情,比如你的名字所讓我想起的,是王仁甫加上王少偉這樣毫無關聯的回憶所組成的第一印象,於是腦中開始浮現你幫王心凌唱饒舌的樣子。

這件事一旦開始了就停不下來,我開始回想起海量的沒有意義的往事,我憶起這些占據我腦容量的垃圾記憶,往往好奇的是以前沒有顧慮到的層面,比如我會從貪婪之島帶走什麼卡片?亞馬遜女戰士算是一種原住民嗎?同時我的臉書開始每天跳出我高中時期的動態回顧,原來青春某方面是這麼不忍直視。

如果我覺得過去的我愚蠢,是不是代表我沒有成為我過去想成為的那種大人?我不停嘗試過去沒機會完成的事,完成的當下並沒有想像中滿足,像是在償還青春期的利息,延遲的後果讓我離最初的快樂越來越遠,我早就失去了支付本金的條件,然後我的一生都被青春期的高利貸壓得喘不過氣。

最近我在重看齊天大聖孫悟空時,明白了一些我小時候不懂的事情。當悟空和紫蘭仙子第一次相遇的時候,紫蘭因為悟空狠狠打了他一拳而愛上他,當我看著紫蘭掛著黑眼圈的燦爛笑顏,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在前世,紫蘭就是被悟空一拳打死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一開始就決定了。說不定我們的人生其實在青春期的時候就結束了,往後都追逐著那段日子的幻影而活。如今我再也說不出我就是如來佛祖玉皇大帝觀音菩薩指定取西經特派使者花果山水濂洞美猴王齊天大聖孫悟空啊,卻每天看著八大戲劇台的直播吃吃發笑。不是有這樣一個說法嗎,人在三十歲之後就不再聽新歌了,他們覺得二十幾歲時的歌最好聽,我想是因為人到一個歲數之後就不會再成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天一天地變老,我的靈魂跟軀殼,到底是誰追不上誰了?

●仁劭

我跟你一樣,在討論這個主題時,許多沉澱在海馬迴底下的童年回憶再次被攪動而浮升,雖然這之中沒有任何跟饒舌有關的一切,但倒想起國小一年級時與親戚到台北的動物園遊玩,稍不留神便脫離了人群,初次感受到「迷路」時的不安及焦慮。

過程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跑到某一個路口四處張望時,有位女士瞥了我一眼,看到我慌張的神情,有些訕笑地說了句:「迷路了齁?」

不確定她有沒有打算幫我,因為我沒理會她,只是朝向前方繼續奔去,在拐了幾個彎後,便順利找回了家人。

時隔多年,加上俊彰也是台北人,所以我不會說這故事的重點是:台北人真冷漠。(喂!那位女士可能也是外縣市的遊客)

說一件有些羞愧的事──其實至今我仍然會迷路。

你看著八大戲劇台的直播發笑,我則是被父親碎念都幾歲了,還花這麼多錢去夾零食及娃娃。這些利息難以徹底償還,利滾利後像是顆雪球追著你跑,青春期的後遺症直到成年後再再復發,逼著落入某條胡同,然後思考自己的人生是在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嗨,我又迷路了。

開始逐漸理解那位女士的口吻,跟你所說的「沒有成為想像中的大人」雷同,成年之後的迷路是種狀態而非事件,連啟齒求救都難。

還利息跟迷路這兩者聽起來都不是太好,對吧?可是我後來想到,彌補青春期的匱乏是不是將最後一小枚魔術方塊轉正,卻能看到截然不同的樣貌。 

不再是只有幾枚銅板的國小生,這次終於把娃娃夾起來,落下時像聽到愛麗絲掉至兔子洞穴的悶響,青春期總是墜落之後才開始攀升,它也許不是在後面追著我討利息,而是像光一樣在前方指引著迷路的我,具現化成一種新的感觸,我們同樣朝前方奔去,只是無論以多快的速度,也永遠沒辦法超越它。 

而文學也橫跨了時間

●仁劭

時間雖然不可逆,但既然談到「穿過時間的光」,稍微背離物理法則應該也沒問題的。

你我一定都曾幻想過,如果能回到過去的某個瞬間,想要改變哪一件事呢?可怕的是,這問題的答案隨時都搖晃變動著,有點像抱持著要吃鮪魚蛋餅配奶茶的念頭踏入早餐店,但看到琳瑯滿目的菜單選項後,最後卻點了鐵板麵、雞塊、柳橙汁。

搖晃與變動,寫作同樣如此。我是個不太花時間改舊作的人,通常都想著寫新的一篇才比較重要,即便秉持這樣的原則,有時仍然會手賤點開七、八年前寫的小說,然後心想哇靠這內容是什麼大藝術品。

雖然盯著那些不堪回首的舊作有些尷尬,卻不能否認每個書寫的當下,其實仍舊是興奮大於忐忑,甚至帶點幾分自信。

這說明了一件事情:似乎回到過去改變了某項重大決定,也都只是創造出另一種遺憾。

前陣子我回彰化,下午與鄰居家的小孩一起玩耍,聽到他們正就讀於附近的某國小,我說那你們要叫我學長,結果這時小孩的媽媽笑吟吟地走過來,對我說:「那你要叫學姊耶,因為我是這間國小第一屆的學生。」

這段與母校有關的對話讓我想到忒休斯之船悖論:如果一艘航行的船,只要哪裡有破損就換一塊新的木頭,直到船身全被替換過,那麼這艘船還是原本的船嗎?

改變、延續、傳承。這三者建立起來的關係也是文學的一環,最近很熱門的話題是AI興起後,哪些工作會被取代?而我始終不擔心文學,它就像一條無盡的航線,有人下船就有人上船,而在任一時間點上,這艘忒休斯之船都是滿員的狀態,並且持續航行中,那它到底是不是原本的船,也就顯得沒那麼重要了。

生命的此刻灌溉著日後的回憶,青春期時聽過多少句我愛你,溢出的情感沒有消失,化成了文學穿過時間,就算最後殘留的餘音是遺憾,也還有某種證明吧。

證明自己如果可以回到過去,無論想改變什麼,首先映入眼簾的都會是這一道光。

●俊彰

仁劭,謝謝你跟我分享了你在台北的迷路經驗。時至今日,我時常還是感覺到迷路,迷路在車陣中,迷路在辦公室裡,迷路在自己的床上。我經常有一種錯覺,「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我好像迷失在時空之中,谷歌地圖上一路向南或一路向北的差別是什麼?明明都只有一種方向——前進。我明明都是在直線前進,為什麼還會迷路呢?

時間和光一樣,只能夠直線前進,沒有會倒退的光。曾經在我眼前的事物,都成為我車窗上的倒影被我拋在身後。我最近經常想起一件事,高中的時候,我曾經和朋友在學校的地下室,幻想自己是夕陽武士,拿著掃把決鬥,我記得在那場決鬥中,我被狠狠地修理了一番。每當想起這件事,我都會不自覺摸摸臉頰,彷彿當年的腫脹還沒有退去。在那個無聊的下午裡,光線穿透地下室的鐵門,灰塵懸浮在空氣中,讓我看見光的形狀。即使和朋友已不再聯絡,我卻仍然清楚記得那天下午的細節,或許不是每件事情,都一定要持續下去才有意義,我們的記憶也不總被有意義的事情給占據。

和高中的我相比,我已經改變了許多,許多事物經過了我,我也穿過了許多空間和時間才來到這裡,唯一沒變的事是寫作。我還記得第一次接到得獎通知的電話,不知所措地一圈一圈繞行操場以及發燙的耳根。現在也還在和當年因寫作而認識的朋友們鬼混,只是文學在工作和感情的話題中被取代掉。如果說文學是那道穿過時間的光,那我喜歡它現在的形狀,是生活中所沾染上的灰塵,才讓我看清楚它前行的軌跡。或許有一天,我也不再擁有寫作這件事,跟這世上的所有人一樣。

那時的我再來重讀我曾經寫過的東西,那感覺就像是回到母校一樣。我是從這裡畢業的。

王仁劭(右)、黃俊彰。(記者蘇健忠/攝影)

彰化人但現居台北,東海中文所畢業,不吃木耳,偶爾喜歡作白日夢,例如在晚上的六點到七點間,站在捷運前,想著下一班的人一定會更少吧。

出版短篇小說集《而獨角獸倒立在歧路》。

663,本名黃俊彰。及格邊緣的上班族,一切靠運氣的男子。

曾在台灣第一家鹽酥雞擔任店長。作品曾獲林榮三文學獎、台北文學獎等。

IG:littlepolice6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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