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國居/伯公生鬚

搭台中捷運上下班已成生活日常,上車下車,日出日落。車窗外快速翻轉的街道,宛若浮光掠影,幾乎未在記憶中停留。不過那一天傍晚捷運車廂上,斜陽擠上車窗,爬上臉龐,硬是為我的難為情添加柴火,彷若一時之間羞赧得手足無措,刻骨銘心。

尖峰時刻,車廂人多,六分鐘車程,通常會選擇站立,踮腳尖,仰脖子,挺胸膛,乘時活動筋骨。不過,正當我右手拉著拉環,踮起腳尖向前微傾,旋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扼住,彷若懸崖勒馬。一個身形微胖,國小四年級的男孩拉住我的左手,示意要讓座,並不時回頭看顧座位。我一怔,滿腦子糊得說不出話來。第一次被讓座,車廂內這麼多人,他的座位距我仍有數步之遙,就未免太專程了,像是盛情難卻。小男孩的美意訴說了他的判斷,要行善當下,愛在即時,當我凝神過來後,連忙作揖婉拒,揖著揖著,臉頰發熱,發現自己被車窗外黃昏的晚霞緊緊追緝,一如人生的山風海雨來襲,難以閃躲又無處可逃。

老不可逆,天經地義。然而,老是漸進式的不易察覺,但若經由他人以不同形態告訴你,當下的反應需要大智慧。阿公六十歲那年,從田畝挑擔跨上田埂那一剎那,父親覺得他擔大肩小,有被壓垮的危險,連忙趨前把擔子接下。阿爸沒說他老,但從那一刻起,阿公放棄三甲田不再耕種,效法閒雲野鶴去了,幾個孫子鎮日牽著他的衫尾庄頭庄尾四處跑,人間至樂,天下為「公」,享受了十多年美好時光。三年後,阿婆也六十歲,春日天剛破曉,她拿了一根針一條線,蹲在三合院東廂房前摩挲許久,早起的我眼睛還沒睜亮,順手抓住她微顫不止的右手,引線穿針如同柴入灶門這麼容易。阿婆突然放下針線不縫了,從此不再執針,也不再穿補過釘的衣服,人家都說她越老越美。

如今我也將邁入六十之齡,祖孫本是一脈相承,照理說來面對此事應該舉重若輕,但結果卻大相逕庭。我將此事訴諸妻小、同事、跑友,渠等紛紛捧腹大笑,成為茶餘飯後的話渣,搞得我心裡疙疙瘩瘩又坑坑巴巴,心情終究未能平復。開始後悔何以自曝其短,又刨根究柢不原諒自己,何以第一時間沒追問那個男孩讓座的緣由,究竟是老態龍鍾,還是佝僂如弓?人海茫茫,往後就沒再見過那個小四生,像懸案不得其解,如此治絲益棼,好比是拿一條繩子,將自己五花大綁。又如同涸轍之魚,見不得陽光,在爛泥地裡掙扎,找不出活路。

不能在父母面前說老,此乃母親常掛嘴邊的一句話,料想車廂上我不服老的表現應是深得其心,偏偏卻出人意表。她覺得我不經世事,手法生嫩,就連孺子都不如呀!

「愛學伯公生鬚啦!」母親對我的反應嗤之以鼻,咕噥了幾句後如是說。

伯公生鬚,客家語,意思是說老神在在。伯公,土地公也。客家庄不乏有百年老榕樹,氣根如鬚,被人們當作土地公膜拜,庄人慣用伯公生鬚來形容一個人做事老到。母親認為老不老無關閎旨,但確實已經老大不小,處事就該老到一些,勸我索性就坐下來,向小男孩大聲言謝,不就雲淡風輕,又何苦庸人自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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