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美/阿莫

阿莫。(圖/九子)
阿莫。(圖/九子)

同事家裡的新生犬混種米克斯,不及我手掌大,成為我們家人時,起名阿莫。時值暑假,姪兒即將成為小一新生,往後若有人問起阿莫幾歲,我慣以姪兒學齡來斷代。

初始,阿莫可能找媽媽,整日嚶嚶不安,白天安撫,晚上只好讓她進房間一起睡。先餵鮮奶,再學吃罐頭、飼料。幾天後,勉強站立,搖搖晃晃跌跌撞撞,一團毛茸茸的黑球,在屋子裡滾來滾去,挺可愛的。某日,突然發出第一聲汪汪,先生興奮極了,他說,阿莫已經會吠了,可以看家了。然而,東西亂咬,看來還頑皮欠穩重,直到一歲左右,她才移居陽台小木屋,以繩鍊栓綁在木屋旁置物櫃櫃腳,此後開始負起看門顧院之責。

豈知,沒幾天,阿莫不知哪來的蠻力,把櫃腳給扯斷,於是,重新綁在空心磚。空心磚雖空心,可是比實心紅磚重許多。又過幾天,阿莫竟拖著磚在陽台行走六七公尺,並跳下二十公分高的台階,連磚一起來到花圃旁。安全起見,我們又加了一塊空心磚,這才把阿莫給鎮住。

阿莫很快就適應戶外生活,但有一次深夜吠聲不停,我和先生,推門四處巡視,然屋外無啥異況,但她持續亂吠,對著地面吠,並無故跳來跳去。須臾,我總算明白,原來是日農曆十六,地上貼著一隻比她形體大的阿莫。

還有一次,深夜十二點多,我正準備上床,阿莫狂吠,下樓開門一看,這回對著小木屋又跳又吼。睡覺吧,你怎不進去?難道蛇溜進去嗎?我倒退幾步,終究鼓起勇氣查看究竟,不禁噗哧一笑,我把小木屋抓起來回晃幾下,一會兒,小屋裡飛出一隻螢火蟲。

經過二件荒唐夜吠事後,阿莫長大成熟許多,看門盡責,吠聲有別,「汪」「汪」,短而脆,是歡喜家人回來的招呼聲。非家人則連續「汪汪汪汪」,急促中可聞憤怒,連圍牆外農路,有人暫時停車,亦跳叫驅趕,直到人家把車開走。若是陌生車子開進院子,她幾乎忘了被栓綁,瘋了似地衝向前,半空中又被繩鍊扯回,再衝,就要掙脫鎖鏈般,直到客人下車進屋方才安靜下來。對待我母及兄弟姊妹依然,我常忍不住罵她幾句:笨阿莫,這是阿嬤,這是阿姨,這是誰誰誰,到現在還不認得嗎?五年前媳婦進門,連著半年多,下班後幾乎天天帶好料回來給吃,阿莫搖尾巴吃完,翌日依然不當她是家人,使得媳婦十分沮喪,宣布彼此無緣,再也懶得費心討好。

某日妹妹來訪,阿莫狂叫,她故意靠近用力跺腳,伸手作勢要揍她,並喝叱「叫什麼叫」,豈知,她瞬即啞默,頭一縮,速速鑽進籠子裡。妹妹消遣阿莫根本是虎皮羊質,我回以有何關係,外人以為她是虎就好。妹妹還說她很歇斯底里,胡亂叫,實在神經質,我則辯稱那是忠心護主愛家顧家的表現,直到有一回阿莫掙脫鍊子,衝出路上,追逐路過機車,任憑我怎麼喊,都不理睬,至多回頭看我幾眼,隨即轉頭。那一刻,頗氣餒阿莫如此不受教,也懷疑她的忠誠度,與此同時,更擔心車主為了閃躲而跌倒受傷,抑或汽車輾撞了她。

我開始檢討,何以阿莫脫韁之後,完全不理睬我的喊叫,在外野得心甘情願了才回家?請教經驗豐富的養狗人士,原來是長年關在小木屋,散步也只是在院子裡,少與外面人群接觸的緣故。於是我們嘗試白天帶阿莫外出散步,晚上關上院子鐵門後,鬆開鍊子,讓她自由活動。

農路散步初始,她興奮過度,拉著我跑,鄰居一位狗爸笑說這是狗在遛人,建議我縮短頸繩,讓她與我同行,一超前就伸出腳阻擋警示,幾次後阿莫果然還我主權,換我遛她。然而,我不似有些狗爸狗媽愛毛小孩愛到心坎裡,每天照三餐散步,雨天依然,一個撐大傘,一個著雨衣,有反光條,且時尚得可以上伸展台那種。我是懶主人,通常傍晚農路一大圈,興來再「跨區」,就覺得自己也是不錯的狗媽了。但有時很想獨自慢跑,然而,每當我坐在鞋櫃旁穿布鞋時,阿莫看著我,以為要帶她去散步,興奮地搖晃尾巴,而我狠下心出門,她狂吠,吠得我步伐都沉重起來,後背穿心似地,回頭一看,那渴求乞憐的眼神,實在折磨人,只好投降返回,一起散步。

與阿莫散步途中,經常遇見狗爸狗媽,不免相互問起對方狗兒幾歲,阿莫七八歲時,我玩笑說她進入更年期。十歲那年,驚覺她的年齡已高過於我,忽然覺得我們走在兩條不同的時間線,我眼看著她吃奶,長大,將來也要面對她的末日,這樣的位置,彷彿我居高處,很無奈地俯視了她的一生。

就在阿莫十四歲那年夏天,我第一次面對她即將離我而去的事實。那日清晨,我發現她吃飼料時,頭歪一邊,模樣怪異,原來左臉頰腫了一大塊,羅東就醫,說是被毒蛇咬了,醫生說只有桃園某家獸醫院有血清。急急奔赴,一路上,我想起我家第一隻狗來福誤食農藥的那個傍晚,嘴角不斷流出黏稠的白色唾液,我和先生趕緊抱她驅車前往獸醫院,我哭著一家一家按「星期日公休」掛牌旁的門鈴,一家一家打電話,狗友一個一個詢問,最後,輾轉找到了五結一家住店共用的獸醫診所。醫生施打排毒針和強心針,先生靠在騎樓柱子猛抽菸,不到二十分鐘,來福急促的呼吸漸趨微弱,眼神衰疲,靜靜地望向我,醫生說她知道自己不行了,要我喊先生進來見最後一面……

阿莫到院後,隨即住院,離開時,我多看她幾眼,摸摸她的頭,告訴她沒事,不要怕,自己卻害怕那是最後一面。所幸治療一星期後,平安回家。從此,阿莫不再夜放。

姪兒即將入伍,屈指一數,阿莫十八歲了,對照人類歲數,九十高齡。這半年來,她散步時,體力明顯退步許多,常聽她咳喘,像是什麼東西卡在喉嚨,我們慢慢走,有時才走四五十公尺,那一圈胸骨,隨著她的呼吸節奏而急促擴張縮塌,我多次跟著她的頻率一起喘息,想像她的痛苦,也停下來讓她休息,然後,順著毛撫摸她的頭,她的鼻梁,按摩頸子,搔刮下巴,她舒服得骨子都化了般,軟趴在地上。有一回,她靠近草叢,到處嗅聞,風來了,陰灰灰的天空下,幾朵蒲公英紛紛飄落在她身上,好美的景象啊,可是,片片潔白純淨中,卻散發出淡淡的悲傷氣息。

這一星期來,阿莫趴睡的時間愈來愈長,最愛的雞胸肉、荷包蛋也沒食慾,八哥飛來偷食物,吠聲無力沙啞,有時連吠都懶。先生見她年老體衰,日子不多,認為該解開胸背帶,還她自由,然屋後果樹數叢,院子裡的草皮不待春風雨露,以一眠一公分的速度成長,毒蛇陰影猶存,況且阿莫身體機能已不似從前,經常尿失禁在門口地墊,為此,與先生數度爭吵。

上個月開始給阿莫臥看護墊,但她有時還是爬起來躺在地上,因此每天一早常常側腹和後腿淌著尿屎,我得燒兩大鍋熱水幫她洗澡,水龍頭在院子圍牆,只好從陽台抱下台階。阿莫瘦稜稜,肋骨有幾根都數得清,搓洗腳脛時,戰戰兢兢,深怕一不小心給折斷,而她雖然站不穩,總是安安靜靜,很享受的樣子。有時一天幫她洗三四次澡,洗著洗著就掉淚,只希望阿莫上天堂時,乾乾淨淨,帶著沐浴乳的香氣。

那日幫阿莫洗過澡後,她有氣無力甩了身上未拭的水珠,還在院子裡站了好一會兒,也走了幾步。我與先生回娘家陪母親吃飯,飯後,母親說給阿莫留了一包雞翅尾,我搖頭,說不用了。回家,阿莫躺在地上,她還是不喜歡護墊。我摸摸她的頭,按摩頸子,搔搔下巴就進門午睡了。醒來又去看她,幾隻蒼蠅盤旋,驅趕後,這才發現她已遠行。哽咽喊了先生,他衝出門外,抱起一具僵硬的身軀,靜靜地解開紅色的胸背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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