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慶岳/怪物(下)

怪物。(圖/阿尼默)
怪物。(圖/阿尼默)

前情提要:

阮慶岳/怪物(上)

然而,一晚他遲返到家,看K房裡燈火暗著,想或者睡了或者輪值夜班,自己直接入浴室迅速沖洗,裹著浴巾回房預備入寢。他打亮臥室燈光時,發現K居然已經半躺臥在他的床上,被單露出半只裸著的身軀,用平靜無事的目光望著他。他從心底一陣哆嗦上來,手裡握住的浴巾差點滑落,完全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樣突然的景況。

K用手指頭輕輕示意他轉暗去燈光,一手掀開床單召喚他身軀進入來。然後,就像全然熟悉又極度陌生的星球撞合,他們便過起有如情侶那般的固定生活。或者說,他們便像是兩個莫名就相互繞行運轉的星球,看似不相干地各自運作,其實彼此已經牢牢鎖入相同的軌道路徑裡了。

對他而言,K這樣猶如局外者以及透明人的出入起居模式,依舊從來沒有任何改變,他不知道K正在哪裡做什麼,也不知道K究竟在想在什麼?最終,他忍不住問著:

「你為什麼不能告訴我一些你未來的計畫,譬如你明天的下班時間,以及何時休班或是放假?如果不先告訴我的話,我們永遠沒有辦法相互配合,永遠無法出去晚餐看電影,更別說一起計畫任何旅行遠遊啊!」他用略略失去耐心的語氣說著。

「我並沒有未來的計畫,我也不需要任何的計畫。我一直沒有計畫的生活到現在,不都一樣的平安而且順利嗎?」K的表情顯得困惑不解,又說:「我們兩人其實也不需要計畫,因為我們根本不擁有計畫未來的權力啊!」

「我們已經在一起,這和過去沒有固定關係時,當然完全不一樣。你知道任何出現來的具體關係,如果不用心去維護經營,早晚一定會忽然消失去的,你知道嗎?」

「如果本來就該消失去的,就不如讓它消失去吧!」K用一貫無動於衷的語氣說著。

是的,K像是一張用白墨水寫滿密碼的白紙,布置出捕蠅紙般巨大的陷阱與迷宮。他越是想要破解關於K的一切,就越覺得自己陷入黏紙的綑綁枷鎖,頭尾四肢都牢牢糾纏住,難以脫身離開。

但是,自己卻逐漸會陷入猜想臆測、甚至發怒失控的情緒狀態。他會試著尾隨K的出入行蹤,想要知道他日日工作的去處與往來的人,究竟會是在哪裡與哪些人。但是,不管他怎樣小心與認真,K就是會忽然在大街或地鐵裡消失去,就是瞬間地從眼前徹底消失去。他不覺得K蓄意地擺脫他,因為K不是會在乎這種事情的人,K根本不在意有沒有被人尾隨,因此設法擺脫與消失去,完全不是K的思考邏輯。

因為,K是會自然而然消失去的那種人,即使你想牢牢緊跟著他,甚至付錢請專業偵探來執行,這種事情還是會照樣發生來。在他明白這樣的事實狀態後,反而越發地惶恐與爆怒,彷彿落入什麼奇怪的騙局。他會借用各種事端,來蓄意引發與K的爭執,甚至無顧忌地發出咆哮斥責的吼叫聲音,終至於亂摔屋裡物件,並手腳破壞身旁的擺設。

他發現自己逐漸變成一個怒氣與暴力的人,他痛恨這樣的自己,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幾次哭著跟K道歉與懺悔,保證絕對不會再這樣發怒,K就是默默地看著他,不說話也不抗拒,有時就轉身要開大門離去,這讓他更是惶恐與怒氣,立刻用身軀抵擋住大門,甚且繼續譴責K的冷漠與無情。

但是,也感覺自己正一步一步逼近什麼懸崖絕境,他卻又無法阻止自己去引爆一個他不知如何預期、也承受不起的災難。還是繼續對K呼吼咆哮:「你就是一個沒有真實感情的怪物,你完全沒有辦法愛人,也沒有辦法接受別人的愛,你天生就是一個怪物。」

然後,就在那個本當月圓的晚上,窗外呼呼地吹囂著颱風的駭人風雨。K執意如常去上班,他極度憤怒堅持說不可,K說你不必替我擔心,我自己知道分寸與安全,他說這樣的風雨沒有任何人需要去上班,這和你知道安不安全,完全沒有任何關係。K說我已經答應的事情不能反悔,他說我今天就守在這裡頂住門,看你到底怎樣可以去上班。

K就站起來,慢慢走去拉開落地玻璃門,回頭望著他,說:「你為什麼不能就單純地相信我?就什麼都不問也不擔心地去相信一個人,這樣做是會有那麼困難嗎?」他從來沒有看過K有這樣的表情,K的眼神裡閃爍著什麼他還不能理解的東西。

他愣著地望向K,說:「你快把玻璃門關起來,風雨都要灌進來了啊!」

K沒有理會他,走出到外面的陽台。他緊張奔過去,看到K像在平地行走那樣走進去風雨裡,白色襯衫被風雨吹得飄揚起來,像一面旗子那樣逐漸消失在黑暗的風雨裡。他就哭了起來,不斷呼喊著K的名字,像以往那樣哭著跟K道歉與懺悔,保證他絕對不會再這樣做了。

然而,K就這樣永遠地消失去了。

隔了幾晚,樓下阿姨來敲門,見到他就說:「你臉怎麼這樣白,你還好嗎?我注意你好幾天都沒有出門,晚上連個燈也不開,但是我明明聽到你有在走動的腳步聲,我知道你一定人就是還在家裡。你到底是怎麼了?我答應過你爸要幫忙照顧你的,你要是這樣隨便就出事,要我怎麼跟你爸交代的啊?」

「阿姨,我沒事。……就是身體覺得疲倦,決定自己在家休息幾天。」

「我其實前陣子已經擔心著你了。我當初真不該勸你去養什麼狗的,然後我就聽著你一天比一天生氣罵那隻小狗,甚至摔東西踢東西的,我都感覺到你哪天就要怒火爆掉。這小狗真有這樣頑皮這樣可怕嗎?怎麼把你惹到這樣生氣的呢?……你可是要知道,四鄰大家其實都聽得一清二楚的啊!」

他想對阿姨說他並沒有養小狗,那就是他和K的口角,抱歉竟然吵到鄰居大家了。但是,卻遲疑著什麼都沒說出口。阿姨又說:

「你的狗是走失了嗎?好幾天沒有再聽到你生氣罵狗的聲音了。其實我也算是預料到,就是颱風吹來的那夜,我從外面回來,樓梯間鐵門才打開,看到一隻白狗氣閒神定地走出來,抬頭看了我一眼,頭也不回地走進風雨裡了。」

阿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繼續又說:「然後,我立刻知道那就是你家的狗,是不是你的大門沒鎖牢,讓牠有機會溜出來了?但是,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那隻狗的表情太奇怪了,就是……該怎麼說呢?那狗有一種不像是狗的表情,反而像是一隻……」

「一隻什麼?」他立刻追問著。

「嗯,就像是一隻怪物吧!」

他安靜立著沒有說話,腦中迴轉著:K難道根本是一隻白狗,還是K就是被父親和阿姨蓄意安排進入他人生的人,因此K根本是一個惡意的怪物?類同這樣許多近乎恐怖的想法,立刻布滿他的腦海。

阿姨繼續說著:「我早該勸你分租給人,養一隻狗根本是完全不對的想法,反而誤了你的正事啊。」

他終於癱坐在地上,想著自己四周一直充斥著怪物,到現在才明白自己也是一隻怪物,而且是所有人都要畏懼閃躲的陰暗怪物。同時間,又覺得鬆了一口氣,像終於解脫開什麼長久綑綁的枷鎖。抬起頭說:「我終於懂了,原來你們早認為我是怪物,K當然也和我一樣是怪物,我們就是你們害怕的那種怪物。但是,其實他才是一個真的天使,他是來告訴我說我可以是一隻好怪物,不必非要成為像你們那樣可怕的怪物的!」

阿姨驚訝地瞪著他。他繼續說:「K只是回去他本來的地方,在那裡沒有人是怪物,人人都是天使。」

他重新站起來,迅速關了大門,走回K房間穿上白襯衫,朝向落地門外的陽台走去,並向前方呼喊著:「K,我終於懂了,原來我們就是像天使那樣白淨也美麗的怪物。……你等等我,我馬上就來了。」

然後,他騎爬跨上欄杆,像K那樣讓白襯衫飄揚在空中,然後一步一步地邁出去,消失在遠處的彩虹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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