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宗翰／定位與體例

推薦書：「新世紀詩選」五書（爾雅出版）

罕見的詩選集

發表會盛況

一九七五年由作家隱地成立的爾雅出版社，曾與純文學、大地、洪範、九歌四家出版社，並稱為文學出版「五小」。隨時光歲月推移，爾雅出版已四十有八；而昔日「五小」中純文學結業，大地轉型，僅存洪範、九歌和爾雅三家「年近半百」的老夥伴，持守中道，攜手並行。其中爾雅僅憑隱地自云「文壇的三大男高音」——王鼎鈞、白先勇、余秋雨三人的作品，便已是文學出版長銷保證。王鼎鈞傳記《文學江湖》、白先勇小說《臺北人》、余秋雨散文《文化苦旅》，曾是多少家庭與讀者的必備書單？或許就是因為有過這樣亮眼的成績，導致爾雅在「文學選集」出版上的貢獻，相形下很容易被輕易忽略。

隱地曾先後發起、編輯與出版「年度小說選」、「年度詩選」、「年度文學批評選」等系列叢書，其中以「年度小說選」啟動最早，與「年度詩選」關涉最久。隱地一直是臺灣「年度小說選」最重要的推手，早在一九六九年仙人掌出版社便曾印行由他主編《十一個短篇》，以「五十七年短篇小說選」為副書名。此書是年度小說選之濫觴，而小說選的出版單位則由仙人掌、大江、書評書目，最終還是轉到隱地自己創辦的爾雅。可惜爾雅在《八十七年小說選》出版後忍痛告停，續由九歌接手編選與出版工作。

至於海峽兩岸最早誕生的「年度詩選」，應為李魁賢主編《1982年臺灣詩選》，一九八三年二月由前衛出版；爾雅版《七十一年詩選》跟人民文學版《1981年詩選》，則同樣都是一九八三年三月印行，皆比前衛版晚了一個月。雖非最早誕生，但爾雅版仍以編選之嚴謹與體例之齊備為世所重，隱地為此組織成立「年度詩選編輯委員會」，聘請六位詩人和詩評家共同參與編務，每人負責一年，分別為張默、蕭蕭、向明、李瑞騰、張漢良及向陽。從民國七十一年開始，到八十年結束，年度詩選在爾雅出滿十集；八十一年到八十八年間則以各詩社名義出版，委託爾雅負責發行。民國八十九年，老一輩的編委余光中、洛夫等人，決議交棒給彼時中生代詩人蕭蕭、白靈、向陽、陳義芝、焦桐。接棒的他們另組編委會，2000年起替廿一世紀「年度詩選」再闢新章，唯仍由爾雅發行。直至2003年後才由二魚文化接下出版發行聖火，並將「年度詩選」更名為「臺灣詩選」。

談這些，並非旨在憶往，而是要替爾雅版這五部「新世紀詩選」尋找定位。隱地本人對「文學選集」的執著與偏愛，讓在近年文學出版市場更趨保守，由一年出版廿部書主動縮減為十部書的爾雅，在市況不佳的此刻積極出擊，還罕見地替五部詩選集舉辦發表會。當天聞訊而至爾雅書房的聽眾近百人，應該也是詩集類新書會難得的盛況。詩事出，必有因，這次五部「新世紀詩選」也有前因可循——那是同樣由爾雅出版與蕭蕭企畫，2000年一次推出十二部的「世紀詩選」。

兩次「世紀詩選」的

變與不變

蕭蕭2000年在〈「世紀詩選」編輯弁言〉中即表明，二十世紀台灣詩人所出版的詩集分散在各家出版社，搜羅匪易，難窺全貌。因此他策畫的這套詩選，就是要呈現二十世紀台灣現代詩人的個別面貌，體例上則包含詩人小傳、詩觀、詩人書目、重要評論索引，允為詩人所有詩集的精選作，足以見證二十世紀台灣現代詩的成績。這十二部「世紀詩選」若以入選作者為別，可切分為二：一是從周夢蝶到席慕蓉八家，皆屬生於中國大陸的戰前世代；一為蕭蕭、白靈、陳義芝、焦桐四家，皆為在台灣出生的戰後世代——而這四位再加上向陽，正是2000年起接棒「年度詩選」編委會的詩人。事隔廿三年爾雅續推「新世紀詩選」，作者名單又有變化：除了原有的蕭蕭、白靈、陳義芝，編委會成員中向陽歸隊，焦桐選擇棄詩神、就食神，幸又邀得曾長期主編「吹鼓吹詩論壇」的蘇紹連。這五部詩選集彷彿以作品在證明，這群年過或接近七十歲的臺灣壯世代詩人，依然握有現代詩黃金年代的偉傲輝光。

比較爾雅前、後兩次「世紀詩選」，變與不變處，大抵有四：詩人自選、體例嚴謹、性別比例、經典形塑。先說詩人自選。兩次「世紀詩選」雖然都是由主編向詩人邀約，但所錄內容皆尊重詩人意願，所以才會出現向陽《弦上歌詩》選輯歷來由作曲家譜曲的六十首、陳義芝《蜂巢》選詩止於2015年以避開最新出版之詩集等例。換個角度想，對詩人自選的充分尊重，也讓「新世紀詩選」比上世紀更具備彈性，亦更顯個性，連標明未結集或待出版，都會讓讀者更加期待。第二點體例嚴謹，應是爾雅版兩次「世紀詩選」的共同特色與編選堅持。「新世紀詩選」雖取消了近乎總序、主編序的〈編輯弁言〉，但新增的〈新詩評語摘錄〉比過往〈評論索引〉對讀者更為友善妥適，從評析選擇上便看出下足了功夫。值得注意的是，每部「新世紀詩選」在卷首即嘗試與手稿、篆刻、朗讀、攝影、書法等藝術結合，儼然在呼應現代詩可超出純文字表現形式，勇於向其他藝術類型跨界結盟之趨勢。

性別比例的失衡，當然至為顯著：「世紀詩選」十二人，僅有一位女性席慕蓉；「新世紀詩選」五人，女性完全缺席。從爾雅版到二魚版「年度詩選」編委會，皆為男性詩人組成這點來看，上述結果並不讓人意外。其實如果沒有特別提醒，有誰會發現一直到今年出版的《2022臺灣詩選》，才迎來第一位女性主編林婉瑜？近四十年前的前衛版《1985臺灣詩選》就邀請沈花末擔任主編，兩相比較，引人覃思。女性詩人的主選抑或被選，至今日竟然還成為問題——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詩人編輯家」壯舉

至於最後的經典形塑，既然兩度以「世紀詩選」為名，就算主編本無意，相信讀者仍有心。世紀二字的重量，加上成套編選的行為，出版後勢必成為時代的印記。就算召來「自我經典化」的批評之聲，我仍以為是值得肯定的「詩人編輯家」壯舉，對當代讀者及研究者更是多所裨益。而且「世紀詩選」還能呈現出至少兩個不同世代，「新世紀詩選」則集中在同為戰後出生的第一代，彰顯他們進入廿一世紀後二十多年，依然以詩創作挺立在最前線的雄辯身影。從青絲到白髮，這五位壯世代詩人於「年度詩選」一事已公開交棒，每年由一位六年級詩人主編；但對創作這檔事，五部「新世紀詩選」就像在跟讀者說：寫詩很苦，也很幸福，幸好我（們）還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