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育萱/重唱被棄者的輓歌在結束那刻

《JR上野站公園口》書影。(圖/聯經提供)
《JR上野站公園口》書影。(圖/聯經提供)

推薦書:柳美里著,章蓓蕾譯《JR上野站公園口》(聯經出版)

當無數觀光客趕著走出JR上野站,湧入上野公園野餐、賞櫻時,罕有誰會記起此處曾經擺放上千具因東京大空襲死去的屍首,亦難有任何一雙眼窺見、凝視遮雨帆布下的流浪漢。原因複雜,或許他們之中一部分被政府「上山打獵」驅離殆盡,更根本原因是柳美里所觀察的——「流浪漢的命運就是這樣,任何人看到流浪漢都會移開視線。」

眾人視而不見的一切,卻正是柳美里在《JR上野站公園口》想揭露深掘的主題。小說開頭,一位雖生猶死,經歷喪子喪妻而自願浪跡老死公園的主角,其哀鳴般的獨白,隱含遭「棄置殘留」的痛苦。然而,是誰遺棄了他呢?

柳美里布置出極度寫實的場景,來回穿插半世紀以來下町地帶的歷史重荷、因311大地震導致的流離失所,千縷萬絲糾纏酷烈於主角一身,既令他勞苦終生,又剝奪他與兒女親密連結之權利。自年輕時離鄉背井努力打工,以漫長歲月為芯,燃換成家人的生活費。窮蹇到一毛錢不敢亂花的境地,沒有娛樂只有工作的異地獨居生活,只為下注努力,換取更好的未來。可惜人生並非一頁接著一頁的書頁,突如其來的重擊創傷讓主角彷彿永遠停留在失去兒子的痛苦時間裡。兒子名字與浩宮德仁親王重疊了「浩」字,可是他貧窮艱困的人生與親王大相逕庭,對主角而言,從話筒另一端得知獨子死去之際,從此往後,「那個瞬間,無所不在,就像撒落滿地的圖釘」。出生時差點難產,落地後的人生咬牙苦撐,如此長大成人的兒子竟然猝逝永別?死了一個兒子的事實讓身為父親的主角輾轉難眠,「就像我待在家裡,外面有個棒球少年揮球打破了我家的玻璃窗一樣。」

駭然無常並不放過主角,六十歲那年返回老家八澤。與妻子同榻共眠的某日清晨,轉身觸碰到的是冰冷身軀,聽壁鐘響遍,鐘面指著七點,妻歿。主角自從為了支撐家計外出打工,每次返回老家,劈頭而來的便是死亡。當年不得不離開福島,進入都市打拚;而今不得不再次離家,為的是逃離痛苦。老家成為一處不得不離去/再也回不去的所在。

主角來到上野這座雜沓聲響徘徊的運輸站口,列車進出站、行人穿梭、時不時落下的雨水,一切都有歸處,唯獨自己沒有。上野恩賜公園的遮雨布角落有如劇場後台,當人生路途全黑如幕落,能仰賴的僅剩聲音。主角隱蔽自身,噤聲聆聽。事實上,也僅只不幸而無法前進的人,狼狽躲無可躲,才會被動但全盤接收到異音低喃,噗嗡、嘓喔,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藏在遮雨布下躲避幽闇心靈的自言自語,內疚卻如詛咒牢附。滂沱大雨或微雨纏縛,主角每經歷一次一場雨,就又落入命運的泥濘裡。

柳美里從頭到尾保持凝視,冷靜悲憫描繪主角的陷落。而主角最終一次凝視悲劇是親見開車躲避巨浪的外孫女麻里沉入海底。悚然回神,讀者宛若直接被拉回前往新宿的月台,冷汗淋漓。海嘯捲走所有希望的瞬間,究竟是主角記憶漫漶的過去?還是永無止盡的現在?進入這本猶如劇場黑盒子的讀者想必早已發現,柳美里透過流浪心象,毫不停歇地,拉高日本近代遭驅趕棄置的零餘者之聲至「現在」,眼見將展開啟程,實則是悲哀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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