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育德/政治作為一種(穿著背心的)行業
政治真的可以作為一種志業嗎?
我這個年紀的政治工作者,必然會有一定機率,在某些其實沒那麼崇高、沒那麼嚴肅以對的場合,聽到來自同業或同行(但可能也會因所屬陣營不同,而有集體經驗差異也說不定),在幾近情緒崩潰邊緣的精神狀態下,高聲談起那篇出自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的大作〈政治作為一種志業〉。與其說是一種抒發的姿態,更像是一種莫忘初心的鼓舞,然後你才發現,這個引用重要文本用來提醒、用來喊話的對象,通常不是在場的所有聽眾,而只可能是正夸夸其談的引用者本人,十之八九,他就是在對自己自我喊話沒錯。而其他人,只是碰巧剛好在場,充當圍繞小小肥皂箱短講的群眾演員罷了。
更菜鳥時期的我確實會認真思考:政治真的可以作為一種志業嗎?答案顯然是肯定的,或至少有足夠多的人相信答案是肯定的。但卻總也有許多人在這條路上,本想追求志業,卻成就了惡業,甚至成為盤據一方的霸業……有太多歷歷在目的例子了,大抵就是社會一般對「政客/政治家」的評價分野吧。回到好的那一面而言,究竟是作為誰的志業?或是,究竟足夠幸運讓政治成為自身志業的,是誰?需要擁有什麼條件、機遇或是時勢?或是其實終究只能存在於特定的時空條件下,並不適用於所有人?對大部分平庸如我的政治從業者,只能當作一項達不到、不可及的高標理想,只能窮盡職涯苦苦追求而終將無果?
經過這些年經歷(或摧殘?)的我,則沒有答案,也不再視為唯一判斷政治工作意義的準繩。「志業」對我來說似乎就是太崇高、太需要嚴肅以對的語詞;但如果換成「政治作為一種穿著背心的行業」,我倒是有一些故事可說。
背心實在太好用了
已經進入接觸廣義政治工作的第七年,回想起來,換穿過分屬多個不同單位、款式各異的「背心」——對,就是那種電繡或燙印有機關名銜,或許還附有名字與職稱的,那種一看就充滿濃濃「台灣 style」味的背心。姑且就不談美醜這種顯而易見,大家都有答案的面向,說到底,這類背心的功能導向實在太強大了,相較美學上的巨大感官災難,背心的存在就在於:實在太好用了——以至於我們願意容忍,就像我們容忍鐵皮頂加違建成為島上市容的一部分那樣。
背心一號:沒有名字,公版套印,僅燙印有機關全銜。
那是我第一份政治屬性的工作,在往後的日子裡,我會戲稱那是一份身分類別屬「偽公務員」的工作,在中央政府轄下,位於島嶼東側的辦公據點裡,我和同組同仁經手東部兩縣的業務,同一辦公室的同事裡,許多同仁是正式的公務員,另一些則不是,如同我。除此之外,我還負責訊息發布、撰寫文稿的新聞聯絡人職務,也當過好一陣子的社群小編。主管和前輩帶我認識什麼是不打高空的政治工作,如何宣傳政策、為政策辯護,要在謹守行政機關分際、嚴守公務員身分操守的條件下,在呆板的框架中,發揮最大的創意和信念。如今我知道,我不可能再遇到比這個更好、更良善的入行指導了。
第一周上班報到,我連辦公室的配置都還不熟悉,就隨長官前往蘇花公路坍方處勘災,接過工務單位提供的工程安全帽,看著邊坡上仍不時滾落的大小碎石,誰都會發現在落石面前,頭上的安全帽只保心安,真正決定命運的只能是機率或陰德。希望我是夠的,我心想。
其後,我曾二進二出同一單位,隨著單位主官人事更迭,背心從亮橘色改為湖水綠,看來頗有新氣象之感。但我更在意的是,是否能拿到適合自己身型尺寸的背心,略大一些無妨,畢竟不可能單穿。實際上僅有離開辦公室時須著背心,頻率不高,但需要穿上的場合,通常時間並不會太短。現在我只記得那是一件通風好穿(天啊這好重要)、剪裁俐落的背心,同仁們大多隨手置於辦公椅上,真要忘記帶了,跟同事借來也可,畢竟沒有名字,穿上它,只要能夠代表機關單位本身即可。
穿起來還挺像修行的
背心二號:屬熱門款大宗樣式,電繡姓名、職稱,毫無設計感的設計。
與第二件背心結緣,是個意外,也是個驚喜。之所以是驚喜,是因為時間不長,也就不多不少剛好一百天。但其實卻帶有一絲舊地重遊的況味,我回到替代役的服役單位:地方政府所在地。當時近一年的役期,我曾是最最基層的民政處役男,和同梯與學弟四個人分著兩張辦公桌。然而彼時的百日任務,我則來到縣長室報到,加入除我之外均一時之選的優秀團隊,以機要人員的身分,輔佐代理縣長度過看守任期的時間。不同的是,這回有了自己的位子,還有足夠寬敞的物理空間和工作權限。
我負責文稿與談參資料,出外隨行的機會不多,背心自然也少穿,主官亦不強制要求,庶務單位配發背心時,曾詢問是否需要電繡姓名,我們幾位一致認為那就免了,畢竟時間緊迫,把事情辦好比有名有姓,重要得多。這個經驗讓我一窺地方自治的實務運作,還有地方政府的行事慣習,至於沒有提到的地方政治?我們之所以有這一百天,就是地方政治的切片;我們之所以「只有」這一百天,也是地方政治勢力的生猛之處,選舉結束,該陣營繼續取得縣長大位,原班人馬放假一百天後,再次贏得選舉,再次班師回朝。
至今那仍是行政區內最大宗的背心款式,黑色為底,領口內裡則是大紅,都是視覺強烈且充滿力量的顏色,幾乎就是本地最流行的基本款了,立場與地方政府接近的團體或民意代表,也幾乎沿襲雷同的配色、設計與款式。或許可以解釋為地方政治勢力的識別樣式,也是表達同屬同一陣線友軍的戰服。
穿起來的感受如何?老實說還挺像修行的。倒不是因為前述的地方政治勢力原因,而是這件背心本身就不具備體貼實際穿著使用者的要素:極度厚重、極度悶熱都是可從外觀推估的樣子。炎夏時節,穿上猶如酷刑,令人不免對部分穿著此款背心的使用者,所流露出的跋扈與官威,感到一絲可理解的同情,但就一絲而已。有趣的是,縣長這個職位也備有同款背心的,但縣長通常是不穿的——不太可能有人不認識縣長吧(這背心酷刑自然有些人是不願意受的)。
不穿背心的時候
那些沒提到的背心:選舉背心與不穿背心的時候。
投票結果是政治權力與責任的來源,有些政治工作者會說,選舉是他們最愛/最恨的活動,都是對選舉的高強度與高張力的恰當描述。選舉本質上更是一場,在一定時限內驗收的社會運動,需要召喚與被召喚,需要感動與感召,需要熱情與堅定。這些日子總會不時想起,日前吳音寧談得極好的參選宣言:「我願意,接受土地的徵召;接受鄉親的徵召;接受母親之河濁水溪的徵召」。
這樣的修辭,如果換成其他人來說,都恐怕有充滿矯情之感,但由吳音寧來說,那是最適合也最讓人感動的,恰如人生際遇的發言。對我來說,這就是一件充分展現人物性格的選舉背心,一件有專屬對象的背心,更好的是,不必是一件真的背心。
政治場域裡我並沒有將自己寫出來的工作用文字視為文學,因為那是可大幅刪改、調動的,我也不真的擁有版權與其他的權利。但反過來說,如果實務政治可以作為一種穿著各色各樣背心的志業,甚至不穿背心也是一種穿著背心,那麼,也許這樣的書寫,也具有這樣的雙重或多重性。甚至在所有的否定裡,我們將彰顯留下的,表述肯定的意義。
我不打算一直穿著背心,但此刻我還穿著,並且試著用文學,談論其中的意義與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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