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信維／拼圖王（下）

吻合的那一刻，他的呼吸變得無比粗重。把整幅拼圖連著底下的板子從地上放到書桌上。又把它擺了回去。來回了兩三次。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看著現在並不那麼偽的42A5B。快完整了。快完整了。他一瞬間動了不要上色的愚蠢念頭。就這樣吧。這樣已經接近完整。不，怎麼能只這樣。

他先把廣告顏料塗抹到紙板上，藍色白色黑色和綠色。這階段比方才還難上許多，他沒有色卡比對，就算有，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調出相近的顏色。他試到色料乾燥得讓他毛筆尾端起球，他都沒有試成功。怎麼就這麼難呢？城堡上的藍色的天空，比藍色更藍色，的，藍色的天空……

他忽然才想起女友是美術老師。他怎麼會忘了呢。七坪大的小套房裡一邊是他一邊是她，拼圖放在地板上咫尺就是天涯，他忽忽想到這幾天怎麼都沒有看到女友？是小朋友放假她回老家嗎？好像也不是。他傳了訊息給她。她已讀得很快。只回了五個字「拼圖拼完了？」

他已讀她。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她生氣了嗎？

她恐怕是生氣了。但為什麼生氣？他尚未掌握到女友生氣的邏輯。該告訴她調顏色的事嗎？可能還是不要。他還是自食其力把那片藍色補上。

女媧補天都沒有他那麼困難。不過是煉幾塊五彩石頭補補。他現在可是在無止無盡的顏色層層堆疊裡尋找最對的那個顏色。好不容易一次他以為他調對了。但一打開檯燈，發現還是不對。窗外的光逐漸稀微黯淡。住處的白燈打亮讓那些似是而非的藍更顯可笑，他查閱所有調顏色技巧的網路文章。品質不夠好的毛筆掉了許多毛。終於。終於他幾乎要調成一樣的顏色了。

他拿過去做失敗的五片白拼圖當實驗品，塗上顏色，在白光下仔細端詳，幾乎是了，他大膽地把各種藍色疊床架屋，將42A5B放回它該在的地方之前他還先洗淨自己的雙手。避免整雙藍豔豔的手碰到其他拼圖沾染了顏色。

他呈大字型倒在床上，也不管自己今天專心致志流下的一身汗。還是不對。在他上了薄薄一層膠水後徹底宣告這一點。那個顏色、光澤，儘管很像，但終究不是天衣無縫，任何人一望便知有塊拼圖並不屬於這裡或那裡。42A5B在場顯得過度刻意。一點點細微的色差就足以凸顯42A5B的與眾不同。

夢裡，他一直跑一直跑，忽忽是一片草原又是一座城堡。翻過去一點再翻過去一點，那裡是一個女孩，是女友嗎？他不確定。女友的後面是一大面空白的拼圖，他手上有畫筆，耳朵傳來女友的笑聲，你畫呀，畫呀。他沾點外頭世界的顏色畫了起來，或天藍或碧綠，偏偏有一塊天空就是上不了色。怎麼塗都是一片空白。越是空白越是努力要補。空缺的那塊像是過早掉落的恆齒，一張嘴空空洞洞的虛無就在那。

他開始大喊。喊什麼他自己都不清楚了。只記得一直有笑聲。一會兒是女友的一會兒是他自己的。倏忽那面拼圖退得離他好遠好遠。他向前跑。但總追不上。他看著夢中的那個洞忽然萌發蓬勃的性慾。飽滿漲溢的精液漫散出去。他只想填滿那個空白。

夢醒內褲濕涼。他起身沖洗乾淨。十六歲以後他就再也沒有夢遺了。他不知道今天為什麼。他望向窗台前的螢光時鐘，凌晨三點，但他精力充沛，望著現實中42A5B的那個洞。忽然又硬了一次。填滿的慾望深深的揉捏進他的身體裡。

■

F用三根指頭夾住拼圖，緩緩地轉動，拼圖的最後一塊，就在她的手上，但G不知道。他有看她的Email嗎？她猜沒有，如果有，他一定會用盡所有方式趕回家，親眼見證那片拼圖的完成。

的完成。

她輕輕地，像是捏著一隻掙扎的、藍色的蝴蝶。把42A5B填回那個洞去。四天了。她本來一直想等到他回來再交給他完成最後一個動作。但她等不下去了。雜亂的房間，沒有密封的廣告顏料，碎裂散亂的紙板，和一坨一坨乾掉的衛生紙，一切都凝滯在他離開小套房的那一天。像一罐被密封的漿果，在她的注視下緩慢的腐敗。

她只看了一眼那些失敗的42A5B，就知道他本來想做些什麼。但也不知道他最後到底做了些什麼。如果他去找材料了或去拼圖公司，都應該會帶著這整片拼圖，但為什麼，此刻，只剩她坐在床沿，欣賞完整的拼圖。這讓她徹底的不自在。

她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進來。外頭正在除草，草的汁液混在風裡面觸動她的鼻腔，這讓她渴望畫畫，她看著地上散著的各類顏料，隨手拿起一張廢紙，就對著窗畫起來。畫。畫。風在畫紙上失去了尾巴而光在葉子上多了些觸角。她把圖畫紙掛在風口晾乾。陽光踩過窗口照在她的畫上讓畫顯得更栩栩如生。

她嘆了口氣。

把套房整理乾淨的時候還不到下午一點。方方正正的城堡就放在他的桌上。完完整整。她拍了照，寄給他，她不知道他有沒有收到。傍晚的時候雲把時間抹得很淡很淡，走在路燈佇立的巷口，她抬頭，凝凝定定地看著那燈的中心，直至從光裡看出一望無際的黑暗。

她應該要明白他對拼圖的熱愛嗎？她想起G曾給她講過他小時候的故事，總像哪裡漏了風，零零散散的，像缺了一些什麼，而到底缺了什麼她覺得他自己也沒有搞懂，但她總是羨慕嫉妒且恨那些零散的拼圖，她總會有那麼幾次以為等拼完那些拼圖就會通往更完整的他或他們，沒有，總是沒有，她也搞不懂她為何如此愛他，分明他的身上就是那麼多畸零的缺角，偏偏她就愛一點一點補足他。

但顯然補足不了。

她自以為有飽滿脹溢的愛。像是倒快了的啤酒，一抹在木頭桌上留下的泡沫。結果真的是泡沫。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側耳聽時間剝落的聲音，徒勞的匱下一點點香氣、一點水痕，算是泡沫流過的證據。

她把42A5B從拼圖上又摳了下來。小心翼翼地。用指甲，避免任何掀翻紙質拼圖的可能，把它放在新的一天的藍天一角。好像42A5B生來就是要這樣一樣。42A5B開始奔跑。在廣袤的碧藍天空上。此刻微微有風，風把她的衣角都吹亂了，把她的思緒也是，她知道站在窗口的她一鬆手，42A5B就會從五樓飛出去，像是一隻透藍色的蝴蝶，徜徉在蔚藍的天空裡，飛著，飛……

她差一點點也跟著風飛了出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