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秋停/永遠的三色菫

張秀亞《三色菫》。(圖/方秋停提供)
張秀亞《三色菫》。(圖/方秋停提供)

▋一本書串連出的緣分

1982年秋天,升學列車將我載往大肚山,下車後走進綠意,從此生命融於自然。綠地連著藍天,塵囂沉落山腳,踩著前人步履,很快便熟悉、愛上那遼闊的生活空間。中文系為聯考分發的結果,我對日後所學並無概念。國導老師熱誠講解典籍流變、文字學呈現文化演變跡象、相思樹於窗邊隨興站立,我將青澀文字寫於洪炎秋的《文學概論》上頭、或以鉛筆在楊牧編選的《中國現代散文選》點畫心怡文句,文學似近而遠卻讓人覺得愜意。

走出課堂,青春校園有文理大道及諸多等候踏查的小徑,社團、聯誼,還有周邊四處生滅的情意。風起葉落,新芽吐出,山中歲月來去匆匆,文學存在書頁、時於陽光林蔭間探出頭。

大二加入校刊社自實習記者做起,一開始被分配到「我眼中的東海異性」專題,便利用午餐時間至人潮聚集的餐廳採訪,於長排人龍中隨意取樣。有人熱烈回應有人冷漠,一工學院男生拒絕發言,另推身旁的學弟給我。出刊後,這輕鬆話題引起校園一陣騷動。隔天中午我從新餐經過,那名喚H,臨時被拉上場的男生出現眼前。他對名字被登出略帶不滿,抱怨兩句後目光停留我臉上,若有所思說道:「去年元宵燈謎會上,我是不是弄壞了妳的一本書?」我瞪著他,記憶在空中打轉……

H繼續說道:「那晚妳穿紅色毛衣!」

H於汪洋大海指認出失散船隻,我迷茫的印象因此鮮明,於是換我責怪起他的粗魯──「是啊!那書我還是借來的呢!」呵!這下可扯平了。

過兩天學校書展,H買了本書向我賠罪,書名《三色菫》。我瞥了一眼那潔白書封,幾叢綠葉上頭開著青紫色小花,感覺樸實珍貴,便欣然接受這份「謝罪禮」。

一本書能傳達多少情意、串連多長遠緣分?

文學浩瀚,生活繁忙,H該為人潮淹沒的身影不知為何經常出現,屢次校園巧遇,然後是默契,最終兩人竟然走在一起。

《三色菫》持續立於架上,有時蒙塵或被其他書壓在底層。婚後與H隨即遠渡重洋,能帶走的有限,飛繞世界一大圈,1997年春天返台,總算與闊別多年的書籍重逢。隔年移居台中,整理書架時才又瞧見那本《三色菫》──青紫色花為歲月逼出深邃靛藍,十多年寒暑催發,書裡的戰亂愁苦漫溢出來,與書外頻仍的聚散相互激盪。我將它擦拭乾淨,如移植新栽般慎重,翻開來重新閱讀。

▋貼心書籍與文學感悟

《三色菫》為張秀亞來台推出的第一本散文集,初版於1952在散文家陳之藩鼓勵下由重光文藝出版社發行,收錄作者早期作品,為張秀亞展露才華,堅定日後文學之路的重要作品、增訂版則於1981年由爾雅出版社印行。書名源自首篇作品〈種花記〉,描寫她獨自帶著年幼子女歷經險阻來到台灣,尋得棲身地後將一包預言美好的花籽撒在後院,如書序所述:「種的花在形式上是三色菫,但也可以說是我的感情花朵,因為伴著那些細黑花籽投入地上的,還有我無限的熱情與愛。」如應鳳凰教授所言:作者以三色菫的不同花色(鵝黃、皎白、寶石藍)代表她最喜愛的三樣寫作主題:大自然,孩童,及她最讚美的神聖感情──愛。

掀開這本舊書,彷彿走進自家園圃或循跡踏入早已存在意識的寶藏圖。或許因性情傾向,讓我自然喜愛張秀亞的文風,深切感受自己多年來的遭遇感觸及盡力透過文字表達的憂喜,張秀亞早於多年前便有周詳細膩的描繪,景仰之餘便如後輩朝聖祖師般檢視自己幸運具有以及諸多不足。

一直覺得閱讀與寫作的最大意義是將內心感動描述出來,關於自然與人情、關於人性及人於困阨顛躓中如何挺站,繼續行走甚至拈花微笑,將芬香散播予人,這些正是《三色菫》的主要內涵。

張秀亞的文字優美,內情與外景相互生發,自然生出動人節奏。愛融合良善,生成讓人打自內心敬佩的勇敢。〈種花記〉描述花種外頭,張秀亞在房中夢想它一天天長大,想像那植物「渲染美麗了我的院角、我的心靈……。至此,我似乎對生命,美麗都有了把握」,物與人情性相通,愛物之情達到極致,人的堅忍隨之強壯。植物鋪展出的視野及版圖豐富張秀亞的生命與書寫,我慶幸自己也有這方面興趣,並從她的書寫得到養分。

《三色菫》收錄的作品多寫於西元一九四、五○年代,那時張秀亞欣賞華茲華斯、波特萊爾,亦讚美孤獨的莫泊桑,這些雋永名字及其蘊含的智慧長久影響後人。文學跨越時空,如雲絮於天邊勾勒霞光,以未知的瑰麗串聯美景。讀一本貼心書籍,讓人更領略文學的「大用」。

詩人瘂弦認為張秀亞接續何其芳散文的美文筆法、林廷璋總編指出張秀亞承襲凌叔華和吳爾芙的女性書寫特質,有「美文大師」之稱。縱觀各家文學,文章風格不同,情思、格局各異。張秀亞歷經現實摧折卻不喪氣,此股精神志氣及被苦難磨練打造出的愛與寬容充實她美麗的詞藻,使其作品歷久彌新,含藏鼓舞人心的元素。

張秀亞的作品如精湛畫作,總能寫出景物的氣色與美感,有時樸實純粹、情景融合,具有輕靈動態;有時絢麗奇幻,蘊藏無盡想像。人與自然間形成巧妙磁場,讓人心嚮往之並不自覺地學其用色與構圖。如詩佳句《三色菫》中俯拾皆是:「月亮色的,又帶點淡藍光輝的湖水,輕輕吸引著岸」、「多思慮的暗紫色水草,對岸的樹,蔭密得分不清葉子像一大片青苔,從天邊綠來」(〈湖畔〉)。尋夢草隨著心理季節開花,《三色菫》開展人對景物的體會與傳達。又如〈遷居〉中敘述臨別依依難捨之情時寫道:「別了,小園內我手植的剪邊蘿同三色菫,你們曾在我最憂悶的時光,向著我掛起了色彩鮮麗的小燈,如今行將別離,如似有情,你們已顯出可憐顏色!」草木有情,她筆下景物總能呼應、填補人情空隙。

▋跨時代的心靈補劑

生命質地取決於愛怨施受,文學的功能在於提供省思並透過文字釐清事實,進而傳達經驗與智慧。《三色菫》將世間情誠摯寫出,示範對幸福的期待及對痛苦的承擔能耐。人的命運雖有差別,心境卻相通感。張秀亞面對婚變卻不哀傷,〈雯娜的悲劇〉文中,她以「樹上掉落三片葉」形容被丈夫遺棄的婦人、子女,即便傷心落淚終須走出黑暗。張秀亞「拒絕為死去的愛情殉葬」,自許要如新生鳳凰般自殘燼裡飛出,全心扮演好母親腳色。她將「孩子這兩顆小沙粒,安全藏放在我母愛的蚌殼內」(〈母親篇〉之一),將承襲自母親的愛轉向子女。愛使女人堅強,儘管時空不同,女人所行之路竟如此雷同。大時代亂離深刻母親形象,烽火連天或太平無事,離別的無奈與思念,於人間四處發生,張秀亞的文章如深廣湖泊,映照出人間悲喜。

張秀亞生於地瘠民苦的渤海之濱,屢經災亂,曾「在一堆亂草上哭著,找尋失落的鞋子」,「在爐煙似的車塵裡,消度了將近半年時光」(〈苦奈樹〉代跋)、也曾投入軍中,率領政工男女隊員,行過草木皆兵「蘆葦箭一般的向天心的上弦月指射著」(〈星與燈〉)的危急路線。河流嗚咽,張秀亞穿越闃黑小徑逃到重慶,真切記下時代苦難。「百草都結了籽粒漸漸變白了,湖水也有結冰的念頭。對天地有情,教會我開啟眼眸與心靈」(〈湖畔〉)。她的文字意境優美精神堅強,流浪悲歌中含帶濃郁鄉情,並對人生有透徹體悟,她在〈苦奈樹〉中提到:「世事原非薔薇色的,悲劇與別離,原只是一道間歇泉,在它暫停噴射的一剎那,我們誤認為是平靜,是幸福;但是瞬間那悲哀的泉水,又在淙淙的湧流了。」將命運時局看得越清楚,越能勇於面對。

華茲華斯說過:「最不起眼的花朵也會感動你的心靈」,即便處在最困頓的遭遇,仍可憑藉信念撐挺過,留下精采記憶。張秀亞認為命運為環境與人事的總和,苦難能推動我們的心靈之輪,使它向真理轉動,熱戀生命執著的活下去。她的文學包含愛的哲理,提醒我們容忍,妥協外,以正向積極並帶綿柔餘裕的精神面對一切。

「天上的星,岸上的燈哪一個更值得讚美呢?燈光只能照亮一室,星子卻是高遠的,可以照亮許多角落」(〈星與燈〉),包含人性光輝的文藝如恆星,溫暖指引後人。

文學存在生活之中,時被排擠於生活之外,幾番輪轉,最終感受其間的關聯與脈絡不曾離斷!一直將《三色菫》置於床邊書櫃,瞥眼即見那青葉、紫花,品味書裡外的人生,不禁讚美文字書籍織就的情緣……

方秋停。(圖/方秋停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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