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錦vs.沈珮君/獨釣寒江雪(上)

張作錦近年「躓入故紙堆」,將歷史裡的人物以現代筆法喚出,讓人懷想。(圖/沈珮君攝影)
張作錦近年「躓入故紙堆」,將歷史裡的人物以現代筆法喚出,讓人懷想。(圖/沈珮君攝影)

張作錦退休後,2005年赴北京訪問紅學專家周汝昌(右)。七十多歲的「張記者」挨著老先生、挺直腰桿做筆記。(圖/張作錦提供)

《今文觀止》銷售的人心指數

●親愛的作老:

《今文觀止:試從故紙看今朝》出版了。不到一周就上了博客來排行榜人文社科類第一名,也進了誠品暢銷書前十大,三周內三刷,這是一種人心指數。「黃鐘毀棄,瓦釜雷鳴」,人心不甘。

您在2020年中開筆,兩年完成巨作,我有幸做為本書主編,並是每一篇的第一個讀者,激盪之餘,每每汗流浹背。

自慚形穢。您讀的書真多啊,連《萬國公報》這種既古又冷的書都讀過。

讀書對您其實不易,您出身弱勢,又弱視,但您「為」自己大量讀書,現在還「替」我們讀書。《今文觀止》大量引用了故人文章,因為您認為這就是時代「經典」,我們必須閱讀當年原文、聆聽他們原聲。在這個把「中文」稱為「華語」的時代(btw,我女兒喜歡「華語」這個詞,她說「華者,花也,君子也」),這書真是晶瑩剔透,以冰鑿火。字裡行間跳動的是您那顆堅毅、耐寒的心。

您所選材的都正是這個時代消逝的身影。您曾說,「守正不阿的君子,常常受到磨難,但是,他們能為社會守住一分正氣,這正是他們受苦的價值。」他們並不知道歷史將如何說他們,但歷史因為有君子,世世代代可以熬過黑夜。

您在寫王國維、老舍和傅雷三位大師「殉文化」時,曾告訴我,「才入手,就被震得手發抖,三個人的形體都是如此巨大,一個人寫一篇都未必能盡意,現在要把三隻巨鷹裝進一個小籠子,看自己滿頭冒汗吧!」

可不可以多說一些您冒汗、發抖的事?

●珮君:

因為戰亂,我從小就沒有受過完整教育。因為沒有讀過書,所以很想讀書,抓到什麼就讀什麼,沒有老師指導,沒有系統。

以這樣的一點程度,寫王國維、老舍和傅雷三位殉文化的大師,當然手震得發抖:

第一,高山仰止,這樣三位「文化神州繫一身」的巨人,同時來到你跟前,而且都是冤死慘死,你能不震動、心痛?

第二,他們三人每一位的著作,都夠我閱讀好幾年的,我居然要寫他們的一生,而且要在一篇文章中寫三個人,就像要把三個巨人裝在一個小瓶子裡,還必須要完整,不能破損。能不戰戰兢兢?

第三,王國維的著作多屬學術性的,如「殷商制度史」,那是專家的事,我只是普羅大眾,讀過他的《人間詞話》,雖是一本小書,但已夠咀嚼不盡(任何想提筆寫文章的人都應一讀)。至於老舍,我當然讀過《駱駝祥子》、《四世同堂》,也看過《茶館》的話劇版,這位悲天憫人的作家,卻被紅衛兵扣上「牛鬼蛇神」的帽子,日夜批鬥,投湖自盡。傅雷「文化的孤獨」,最錐痛稍有「文化意識」者的心。在他當時來說,這樣活著的痛苦遠甚於上吊的痛苦,所以他選擇了後者。他翻譯過很多法國文學名著,我們現在雖可找到別家譯本,但是《傅雷家書》沒有替代品,它不僅是「中國父母的聖經」,而且應是中國人從親情擴展到人際關係的經典之書。

他們三人如此不同,結局卻又如此相似,我能否以一篇四千字的文章寫出他們精神?即使今天重看,仍然不敢說自己做得夠好。

不是謙虛,不瞞妳說,我一直沒有好好讀書。

我六歲那一年抗日戰爭爆發,我跟隨家人「跑日本」,我們無力去大後方重慶,只能在家鄉附近東藏西躲,那裡既少學校,也無法安定上課。八年後抗戰勝利,我十四歲了,但國共內戰轉劇,我又開始「跑八路」,歷史重演,也無法讀書。十六歲隻身離家到大城市徐州,進入政府為收容「流亡學生」而設置的「臨時中學」,沒有固定校址,沒有課本,也缺少老師,怎麼讀書?國軍節節敗退,「臨中」緊緊追隨,到了上海,為了能上軍艦到台灣,乃集體從軍。我二十四歲因肺結核病被強制退役,二十八歲考上政大新聞系,一邊上課,一邊打工養活自己,真是沒有時間認真念書。

我少年時的「啟蒙書」是《三民主義》,說來好笑,但真不是開玩笑,試問有幾個人好好看過《三民主義》原版?當年國父革命的精神和建國方略,開啟了我的眼界。還有軍中同袍相互傳閱的屠格涅夫、杜斯妥也夫斯基……蘇俄禁書,現在回想,那些書不僅是我的文藝種子,也讓我始終關注國家民生問題。

我出身「弱勢」,只要努力就可以改進或克服,但「弱視」很麻煩。我過去讀書是把紙本書,放大影印成A4,才能看。印太多了,影印店老闆都變成了朋友。這幾年改用電子書。

說起讀書,「中國四大名著」之中,我知道妳對《西遊記》情有獨鍾,我讀過妳寫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的文章,對妳的「舉重若輕」,非常佩服。我小時候也讀過《西遊記》,只是看神仙鬼怪的熱鬧,哪裡懂得其中隱喻?少年時期,自然放不過《紅樓夢》,蔡元培和胡適之都研究「紅學」,我當年只是一個孩子,能讀出什麼頭緒?但是一直記得史湘雲和林黛玉的聯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意境淒美,讓人屢屢回首。

2005年我在北京,訪問曹雪芹故居,也去拜候「紅學泰斗」周汝昌先生,我本來想請教他對這兩句詩的印象,但是他說,「《紅樓夢》不僅是一部小說,且是代表中華文化的一部書」,他建議應列在二十四史之後。他老人家陳義如此之高,我怎敢提這句詩的膚淺問題?

我記得妳曾經打算寫一本重新詮釋《西遊記》的書,寫了五、六篇之後,大家正叫好,那個系列忽然消失,對讀者來說,像孫猴子一個筋斗雲,翻到不知道哪個山頭去了。悟空仍在否?

大寂寞之中,孤而不絕

●親愛的作老:

您常說要看經典「原文」,我頗以為然。很多人對《西遊記》的印象,都是小時看的兒童版,嘻嘻哈哈。我大學時在宿舍看《西遊記》原文,那真是很好的白話文,看到精采處,忍不住搥桌。進入職場後,重看《西遊記》,年輕氣盛,很想幫孫悟空大鬧天宮,討厭「拿不起、放不下」的唐三藏,當然更是不齒放任一幫妖魔徒弟吃人的神仙。但年紀越長,看《西遊記》咀嚼出更多滋味,連看唐三藏的眼光都不同了。我三十年前寫過一篇以悟空為第一人稱的〈自囚〉,替心高氣傲的他拒絕了唐三藏的救贖,寧可繼續壓在五行山下,不願陪那膿包和尚去取經,不屑與神妖不分的世界打交道。現在回想好笑,自己當時真像那個大鬧天宮氣鼓鼓的少年弼馬溫,我這幾年重寫,把結局改了:

我無罪。我既無罪,說什麼將功折罪?何必走那趟西天路來贖罪?但我若不去,唐僧到不了佛土、取不回佛經,東土眾生無緣渡化。更何況,我若不掄起這支金箍棒乒乒乓乓走這一趟,豈能讓天上這些「人上人」和天下妖魔鬼怪現出原形?這不正是我的戰場?是呵,大哥,這就是我命裡當該遭劫,人不能有使命,有了使命就會拚命,萬一降妖伏魔不成,就是粉身碎骨,西天之路,可有我苦頭吃了。但是,人若沒有使命,如同沒命,吃喝拉撒,行禮如儀,縱然壽與天齊,與喪屍何異?

2017年我退休,就是決心離開職場那座五行山,好好的揣摩悟空西天路上那些苦頭,及那個妖仙一體的神魔世界。幸獲聯副支持,讓我開啟了「自在說西遊」的系列,但寫了幾篇之後,我又一頭扎回「人」的世界,啟動「他鄉.故鄉」系列,而我要寫的常常是八、九十歲以上的「大人」,我們在跟時間賽跑,不得不暫把悟空擱下。

但孫悟空是我的緊箍咒,不走完這趟取經路,這個緊箍咒不會自動脫落。是的,悟空仍在。

我也喜歡《紅樓夢》,並且越看越覺得《西遊記》與《紅樓夢》頗有相通之處。我曾寫過一篇〈寶玉.悟空〉,從賈寶玉、孫悟空都是脫胎自石頭說起:

名留青史的石頭,只有我孫悟空和賈寶玉。老孫我生在山林,五官俱備,四肢皆全,孑然一身,好一隻裸猿;他,寶玉,生在「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三千寵愛在一身。老孫在天宮時,玉帝給我的官府是「安靜司」、「寧靜司」,寶玉在太虛幻境優遊的是「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薄命司」。我們這兩塊石頭,命運兩般,孤獨一也。

他們都是在大孤獨、大寂寞之中,始終保有真性情的人,最後都仍告別現世,但又在世俗世界留下一條未斬絕的根——寶玉出家前留下一個兒子,悟空回到水簾洞卻帶著「鬥戰勝佛」的封號。

這就是中國文化裡的一種始終帶著生意的「孤而不絕」之美,充滿多層次的辨證性。

看看柳宗元〈江雪〉這詩:「天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二十字寫盡極冷之境的「孤而不絕」,尤其是江上那個獨釣人影,撫慰了千年來多少苦寒而不死透的心靈。

您也是一個「獨釣寒江雪」的人。讀您的文章,總覺得胸膛被一搥一搥敲著,有一種深沉的痛。2014年您決定把寫了二十七年的「感時篇」停了,讀者打電話來哭:「我們知道什麼是灰心,但請張先生不要停筆。」您的知交好友、聯合報前總主筆黃年曾形容您的感時篇是「這個時代不可缺少的一塊拼圖」,您將文章精挑集結成兩本書:《誰說民主不亡國》、《江山勿留後人愁》,黃年嘆息:「這麼優雅的專欄文字,卻道出如此悲愴的心緒。何等矛盾,何等震撼。」這兩本書名第一本看似灰冷,第二本又再奮勉。

當大家正在擔心您停筆,2019年《姑念該生——張作錦的生平回憶記事》出版,當大家正在擔心您要封筆時,您開始寫《今文觀止》。

作老,我前陣子找出下面這首詩,您還記得它嗎?

〈聖殿前〉

老遠,老遠地,

我看見輝煌的燭光,

從暗夜裡,給我感染的熱力。

曠野風沙的困人,

我知道你的疲憊,

啟示的擔子是沉重的。

明天有暴風雨嗎?

那斑駁的樓角,

——蒼白的哭泣。

是誰在這兒點亮起燭火?

我看不見一個信徒的影子,

傳自後院的,

是秋葉的旋舞?

是讚美的詩?

看!這瞬間的變幻——

聖靈之光全熄滅了,

一顆通明的火花,

從宇宙的夜心裡,

迸開來,悠然的,下垂了……

啊!萬能的主宰者,

我迷惘的心,

第一次在你腳下匍匐:

——天堂的門扉不妨陌生,

但請告訴我,

哪一條是通向人世的路?

作者「金刀」,就是您,19歲。

您「終身只有一個工作:記者」,很多人不知道您曾經是軍中詩人,與瘂弦、商禽、洛夫同一個時代。當年那個極壓抑的時代,軍中更是極壓抑中的最高壓組織,神奇的是,出現了好多極為傑出的詩人。您後來念了新聞系,做了媒體人,再也沒寫詩。

同樣是反映這個時代,您認為詩與您後來獨樹一格的「報章體時論散文」各有什麼特性?您還寫詩嗎?

●珮君:

我認為詩之所以美,最重要的一點是它用最少的文字表達了最豐富的思想感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區區八個字,比今天任何冗長的婚約誓詞都更虔誠動人。

好詩人常是歹命,養尊處優的生活不易有偉大的作品。

今夜鄜州月

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

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

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

雙照淚痕乾

若無安史之亂,杜甫不流落京城,怎能寫出如此思鄉懷人深情款款的作品?

若說戰亂,宋代的陸游感受尤深:

死去原知萬事空

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

家祭毋忘告乃翁

對國家統一復興的渴望,至死不渝,乃有此千古名句。

清代的趙翼遂下了結論:「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我同輩的軍中詩友,都是因為「國家不幸」才逃難來台,有些人果然是「賦到滄桑句便工」了。我東施效顰,也跟著學寫詩。當年我名叫張釗,將釗字一拆為二,以「金刀」為筆名發表詩作。但是後來我發覺自己缺少詩人的才情,讀新聞系、進入新聞界後,漸漸對社會的實際問題更有興趣,滿腦子「世俗之念」,離詩愈來愈遠。我雖有時不免留戀,但對自己的選擇沒有後悔。倒是我當年很多軍中詩友,他們堅持寫詩一輩子,卓然成家,我衷心欽佩。

張作錦

江蘇徐州人,在流亡學校中長大,到台灣當兵,退役後二十八歲考進政大新聞系,畢業前進入《聯合報》實習。

在《聯合報》「資歷完整」,從實習記者、地方記者、台北記者、採訪組副主任、主任、副總編輯、總編輯、副社長、社長,在聯合晚報副董事長任內退休,前後四十年。

曾獲中山文藝獎、真善美新聞獎終身成就獎、總統文化獎和二等景星勳章。

沈珮君

念的是哲學(十年),做的是新聞(三十三年),喜歡寫作(超過半世紀),喜讀社會科學。愛貓愛狗,心疼刺蝟。

曾任《聯合晚報》編輯主任、採訪主任及《聯合報》綜藝中心主任、副總編輯、紀錄片工作室總監。

曾獲中央日報中篇小說特等獎。

沈珮君從《西遊記》的神魔世界,重新扎回「人」的世界,為台灣當代人物留下身影。(圖/沈珮君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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