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嚴厲的處罰

【成為法律人之前】

檢察官和阿伯說，「好了，筆錄簽完名，就可以回去了。」

阿伯摘下黑框眼鏡，把頭靠得離桌面很近，近到幾乎沒有距離，開始一筆一筆謹慎地寫下自己名字，然後準備站起身。

阿伯身形很壯碩，縮在小小的椅子上，要站起來顯得有點吃力。椅子往後退開，發出略略尖銳的碰撞聲響。重心還沒站穩，他就急忙把椅子靠回去，同時不斷彎腰向檢察官說對不起。

檢察官說，你要對不起的人不是我。

阿伯連忙接著回應，我知道、我知道，我錯了、我錯得離譜。「我明天一定會親自去派出所和警察道歉。」

檢察官和他說：「如果你明天去找警察，警察不想見到你，你也不能勉強人家，知道嗎？回去路上小心。」

阿伯點了點頭。法警準備帶下一個人進來，但阿伯走出偵查庭前，又停下腳步。他轉頭問道：「不好意思再請問檢察官，會有人送我回新營嗎？」

沒有喔，要自己回去。

那我身上沒有錢怎麼辦？

地檢署外面都有提款機，可以領錢。

可是我出門沒有帶錢，就被警察帶來地檢署了。

那只能打電話聯絡家人了，等一下可以請法警借你電話。

可是⋯⋯。

阿伯扶著偵查庭的門，一半的臉在安靜的白日光燈管下，一半的臉嵌在門後面、地下室漆黑的人犯通道裡。

法警看著檢察官，等檢察官的指示。檢察官看著阿伯，等阿伯把話說完。

阿伯沒有把他的「可是」說完，只問了最後一個問題：「請問檢察官，往新營的末班火車是幾點？」

檢察官看了看自己手錶，愣了一下。我側身過去和檢察官，也就是和我的指導老師說，10點50。嘉義的同學來找台南找我們打球，都是趕那班車回去。不然就要借住我們宿舍。

而現在時間是晚上10點40分。

老師於是和阿伯說，你趕快動作吧，要來不及了。阿伯直說好，還有謝謝，還有打擾了對不起。

地檢署在安平，到台南火車站將近7公里，住過台南市區的人應該都知道，沒有任何方式可以在10分鐘內趕到。再怎麼不要命的騎車或開車方法都一樣。而阿伯住新營，他也知道新營和台南火車站是什麼關係。沒有火車的話，計程車跳表跳下去，會相當於一張台南到台北的高鐵票。

深夜時段出現在地檢署的人，大多是因為酒駕，再來是車上有毒品被警察盤查，另外就是通緝犯被抓到歸案。但阿伯和以上情形都不一樣，他從新營被帶來安平，是因為中午散步經過警察局，請警察幫忙一件事，警察說有點困難，結果就發生了口角。情緒失控之下，他作勢動手，也脫口罵了「幹你Ｘ」、「流氓」、「我會讓你們沒工作」⋯⋯。

他被警察逮捕，妨害公務的現行犯。上銬後做筆錄，做完筆錄坐警察車。移送來到安平的時候就已經天黑了。

這是全部的事發經過。如果把卷宗封面阿伯的名字遮起來，換成某甲，就會還原成為我大學二年級刑法分則的期末考題。

一模一樣。真的。

一題50分，佔總學期成績的二分之一。請討論某甲的刑事責任。

這個題目的重點在於討論侮辱公務員罪、公然侮辱罪、恐嚇危安罪是不是成立。題目感覺很簡單，但真的寫起來，佔學期成績一半一點也不為過。客觀上要分析警察是不是在「執行職務」，執行職務有沒有「依法」，某甲罵的內容算不算「侮辱」或「恐嚇」⋯⋯；還有，主觀上要另外論證某甲有沒有「侮辱」和「恐嚇」的犯意，某甲辯稱三字經是自己的口頭禪有沒有道理。

最後，如果都成立的話，要論哪一條罪？還是全部無罪？或者，會不會某個罪名成立，但某個罪名則否？

這是考試。雖然是考試，但裡面的情境有一天都會回到自己眼前。

這或許就是所有法律人一生會至少擁有一次的時光幻術。如有雷同，那都是真的。

阿伯如果有什麼和某甲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阿伯來到地檢署後，坦率地全部認罪。期末考如果和這天晚上如果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現實會給我們比題目遠遠更多的資訊。阿伯和檢察官說，他是退休的老師，為人師表，但卻做了最壞的示範。他以前在學校和小朋友說不要罵髒話，可是自己卻對警察脫口而出三字經，真的很不應該很後悔。他不奢望警察會原諒他，可是還是希望親口和他們說抱歉⋯⋯。

老師只能和阿伯說，我們都知道了，都有幫你記下來。我翻到警詢筆錄封面看了看阿伯的生日。我和我的老師，我們兩個人都是可以當他學生年紀的人。

不知道他今晚會是怎麼樣。我努力想要回想當時期末考卷上寫的答案，卻沒有任何一點印象。時隔多年忽然明白，最嚴厲的處罰，有時候並不是法律預設的那種樣子。

●專欄「成為法律人之前」：Jin，畢業於台大法律研究所，現為法律從業人員。曾出版散文《行星燦爛的時候》（九歌出版）。科系選擇往往一瞬，但總在懵懂間，你認為的「法律人」應該會是什麼模樣？

本系列專欄將帶你洞見法律工作者的前置養成，包含法律系學生各個面向、生活，同時也一一發現貼在法律人身上的職業標籤！每月一篇，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