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濫的集體療傷：當一個人跟你說他想要當回正常人

文／張嘉真

《誰先愛上他的》

導演：徐譽庭、許智彥

主演：邱澤、謝盈萱、陳如山、黃聖球

臺灣上映時間：2018/11/2

　　《誰先愛上他的》在2018年11月上映，乘著一股同志婚姻法案公投前後的焦慮，收穫了驚人的票房。然而抽離當時同志社群悲情的氛圍，在今天重看一次這部電影，我還是哭到停不下來。俗艷的美術配色與濾鏡感強烈的後期製作，讓整部電影有一股生猛的力道，彷彿成片以前有先把膠捲拿進狗血盆裡扭一扭、泡一泡，因此能夠充滿自信地向世界大喊：我很狗血！我要來了！

　　通俗是這部電影最成功的地方，每一個特寫都清清楚楚地「要觀眾哭」，只差沒有把這四個字打在字幕，搭配邱澤與謝盈萱以台北電影獎新科影帝影后之姿的演技，可以說是芭樂的極致享受。阿傑（邱澤飾）每一場戲都叼著菸，卻常常找不到打火機。於是我們就一定能夠等到一場戲，揭曉他始終在等。當他再次抬起那雙微微下垂的眼睛，就像走丟的狗在嗚咽，淚光晃蕩的時候幾乎可以看見他靈魂的裂縫，可是他沒有哭。那一瞬間，他從自己的眼中看見宋正遠（陳如山飾）為他點菸。

　　諸如此類的情節還有許多，如何將它們通通打包在97分鐘的片長中，卻不顯得膩口，是《誰先愛上他的》最大的挑戰。剪輯、動畫與敘事視角，就像鮮奶油蛋糕中的布丁水果夾層，成功平衡了悲情與狗血輪番上陣可能造成的乏味，讓觀眾能夠持續接收關於每一個角色悲傷的細節，於是成就了一部不只是包含失婚的異性戀妻子、出軌的同性戀丈夫與囂張跋扈的小王的同志異色電影，而是舉重若輕地談失去的同志愛情電影。

◎

　　《誰先愛上他的》中邱澤演繹的同志形象，可以說是近年來主流台灣同志電影的一種共相──深情、壓抑、逆來順受的男同志。

　　電影中其實不常出現阿傑的名字，同妻劉三蓮（謝盈萱飾）叫他不要臉的同性戀、情人生下的孩子宋呈希（黃聖球飾）在心裡叫他小王，而真的會摸著他的臉喊他的宋正遠已經死了。阿傑的主體性全靠邱澤的演技支撐起來，否則阿傑許多台詞都有如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在拍攝宣傳影片時會說出來的對白。阿傑問宋呈希，「你知道一萬年有多久嗎？當有一個人跟你說他想當正常人，然後離開了你，從那一天開始之後的每一天……就是一萬年。」而後劇情閃回宋正遠決定離開家庭，順從心願的度過餘生。男友以十分傷人的方式結束關係進入異性戀婚姻生子，又在身染重病時莫名其妙回頭談愛，阿傑全都接受了，還加碼自己捐肝、借高利貸也要治好宋正遠。宋正遠說想要過正常人的生活，劉三蓮當著面罵他是變態，阿傑還要幫忙照顧他們的兒子。

　　阿傑之所以仍然不是一個失格的樣板化同志角色，是因為他身上銘刻了臺灣同運與反制運動進入白熱化對峙時期的創傷記憶。彼時，基督右翼團體以各種妖魔化的方式攻擊抽象的、集體的LGBTQ族群，一般大眾與同志社群多以一種「迷因」的方式解讀這樣的現象，荒謬到了一定程度好像就不值得較勁。然而傷害並沒有跟著原地解散，那些無力回擊的恨、必須自持的委屈，在阿傑身上得到了出口。阿傑笑看劉三蓮的辱罵，同時卻讓觀眾看見阿傑為了維持他的愛與愛人也嚮往的小劇場表演，付出了多少努力，他有多少痛苦的瞬間選擇自己承擔。

　　電影最後的小劇場演出，就像是一場獻給曾參與這幾年同運大亂鬥的觀眾的畢業典禮。阿傑摔斷了腿，也想要復刻十七年前他與宋正遠相戀的那場戲，一切卻失意又狼狽，阿傑無法移動到點上、輪椅勾壞了許多道具、觀眾稀稀落落的訕笑……，他仍然堅持認真演到結束，對著失控的場面許下願望。最後的最後，阿傑的解脫並不在於他在宋正遠的百日進行首演，依稀看見宋正遠也在對他微笑，而是阿傑的媽媽捧著一束花走進來，在被劉三蓮突襲告知兒子的性向以後，反而決定來給阿傑一個擁抱。這個夢幻的善意，總結了這幾年的腥風血雨，並試著預言一個美好的未來。

　　然而第一次演繹創傷是修復，下一次就是消費了，因此在這之後仍然持續深情、壓抑、逆來順受的男同志角色，就只是一種彆腳的耽溺與重複。並不是時代成就了《誰先愛上他的》，而是電影抓準時機，給了時代一個註腳。

●「妹眼看電影」專欄：張嘉真，1999年生，高雄人，曾出版短篇小說集《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三采文化），想要叨叨絮絮的分享，從評論拆分出感受，把說教約分成說笑，以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方式說女性議題電影中的美麗與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