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法律人之前‧新專欄登場】Jin／懂得害怕

文／Jin

唸法律系的學生會是在什麼時刻，開始認定自己是法律人？

現在要我回答這個問題，答案肯定不是大一。

我大一唸的不是法律系，但在那一年就修完了憲法、民法總則、民法債編總論一【註1】，這是台大法律一年級全部的必修課。然後就在那個暑假，用平均70分的轉系考成績，轉進了法律系。錄取分數只需要29。

可是也是在同一個暑假，我做了一件幾乎所有唸法律、懂法律的人，一輩子都不可能做的事。

我和原本系上要好的一群人去了花蓮，下了火車拎著行李來到民宿。民宿老闆很熱情地推薦我們可以去哪裡玩、吃什麼東西，然後問了我們，在這裡打算怎麼移動。我們和老闆說，我們剛好五個人，想要租車。

老闆聽到後說，他有認識的租車行，可以算我們優惠，接著立刻就拿起電話熟練按了一串號碼，很快接通也很快就掛下。還沒等我們表示意見，老闆便抬起頭來說，車子預約好了，現在就可以帶你們去領車。

老闆開著廂型車把我們帶到了租車行。車行顯然不是連鎖租車業者那種室內明亮、業務員穿著製服、訓練有素介紹方案及車款的模樣。那裡的櫃檯，看起來就是把自家一樓改裝而成，旁邊牛皮沙發脫了皮，天花板日光燈管不太亮。要給我們租的車，已經停在車行他們家前面的水泥廣場。

五個人裡面當時有駕照的只有我，所以我當然成為了承租人，進到屋內坐在櫃檯前簽約。簽約過程沒什麼特別，是一張定型化契約，櫃檯的人冷冷地說這裡打勾、那裡簽名，接著他們也蓋章。以為可以領鑰匙領車了，但櫃檯的人從抽屜拿出一疊本票，撕了一張，要我簽下去。數字寫的是肆拾萬。

我警覺地問了一下，一定要簽嗎？對方沒有表情，就是點頭。我問為什麼，他說怕我把車子拿去賣掉，他們要保障自己。

我不敢抬起頭，就只是盯著票上的一字一句。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租車。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車行都這樣，只想到民宿老闆在一旁殷切等著我，偶而和車行的人閒聊，語氣隨時好像都會急轉直下。另外四個人站在外面車子旁，並不曉得裡面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我能夠想見，盛夏正午的太陽，曬久了一定很熱。

我於是就把自己的名字簽下去了。

法律只學了一點點，拒絕則完全沒學會。

多年後我成為有律師資格的人，坐在台大法律學分班的教室裡當強制執行法的助教，我的教授總會在第一堂課和選修的各路社會人士半正經、半玩笑地說：「本票很可怕，那個可怕之處不只在於可以強制執行你，票如果流出去，那你根本求助無門，無論如何都得先付錢。」

「你說你可以打確認本票債權不存在之訴？對啊，你打啊，等你打贏你也沒錢了。」

「不信的話，你回去就叫你老公或你老婆，簽一張本票給你當生日禮物，跑一次流程你就懂了。」

唸完法律系大一的學生或許隱約知道這些，但還不知道背後的一切。可能連網友們都還更清楚本票到底哪裡可怕——那趟花蓮之旅後，我在ptt的租車版發現，網友們自發性整理了全台需要簽本票才能租車的車行，然後口耳相傳地互相提醒：「不想租車變買車，請避開這些店家」。

我到底從什麼時刻開始，才稱得上法律人的？保守一點，或許是大三吧。大三最重要的必修課是民事訴訟法，至少要學了這個東西，才會知道，如果真要打確認本票債權不存在之訴，訴狀到底該怎麼寫、要寫些什麼。

當然這是開玩笑的。因為我也沒有答案。有時候覺得自己到了大四準備國家考試，把所有沒學好、沒學過的東西補起來，才讓我真的進到法律的世界裡。可是有時候又覺得，法律系大二排了將近40學分的必修課，期末考抱佛腳抱到幾乎像是住在圖書館，就已經有了法律人粗淺的輪廓或模樣。

而有時候，還是真的堅信，一切的開始是大三的民事訴訟法。我想說的不是這門課的內容有多高深，而是這門課在台大法律有多奇妙。奇妙到，我曾經和直屬學弟這樣開玩笑：如果你在路上遇到自稱也念台大法律系而想要和你拉近關係的人，你就問他民事訴訟法這堂課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如果回答不出來，那他就是騙你的。

以上都是後話，往後有很多機會慢慢再說。我偶而還是會想到大一那個暑假的那張本票，我在回台北的火車上，小心翼翼地把他撕成碎片，然後丟進清潔員推過來的垃圾桶。想到那時我不懂法律、也還不懂害怕，可是車行好像也是如此。世界有險惡的地方，可是我也有我的誤打誤撞。

我在那時候只有19歲。那張本票，是一張無效的本票。【註2】

●2022新專欄登場：Jin，畢業於台大法律研究所，現為法律從業人員。曾出版散文《行星燦爛的時候》（九歌出版）。科系選擇往往一瞬，但總在懵懂間，你認為的「法律人」應該會是什麼模樣？

本系列專欄將帶你洞見法律工作者的前置養成，包含法律系學生各個面向、生活，同時也一一發現貼在法律人身上的職業標籤！更多內容，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