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驅魔編年史》韓國巫術被動畫重生，重新理解驅魔之道

韓國動畫《驅魔編年史：起源之戰》(Exorcism Chronicles：The Beginning)與以往韓國影視在靈異類型上的嘗試有所不同，它並非單純的驅魔動作片，而是基於九〇年代小說《退魔錄》(퇴마록)進行動畫改編，將當代觀眾熟悉的大宗宗教與韓國古老的巫俗文化進行混搭，並講述宗派的鬥爭。表面上，故事裡有天主教神父、佛教僧侶、巫女與靈能童子，但在更深的層次，它其實是一部「巫俗電影」：影片的敘事節奏、人物結構與影像符號，都在無形中呼應了韓國巫儀的傳統邏輯。

巫術的影像轉譯

韓國巫俗是一種混合了薩滿、祖靈崇拜與地方神信仰的民間宗教，最核心的角色是巫女，她們藉由降神、舞蹈、歌謠與供物來進行儀式。巫女往往並非自願選擇，而是因「神病」被迫成為媒介。神病是一種劇烈的身心痛苦，只有接受「降神」儀式，承認自己被選召，才能獲得痊癒。

動畫裡的「靈能童子」正是這種巫覡模式的現代化投射。他並不是自願成為靈界的容器，而是因為體質而被迫承載超越人類的力量。守護他的，是一名被革除教籍的神父與一位與宗派主流對立的僧侶，他們雖然在各自的體制裡屬於邊緣人物，但卻仍保有能與靈界交涉的專業知識。這樣的角色配置，並非單純的類型套路，而是再現了巫覡傳統中的「選召者與引路者」結構：童子是被動的承受者，而這些擁有儀式經驗的邊緣者，則成為他必須依靠的引導者。衝突因此並非簡單的善惡對立，而是宗教權威之間爭奪靈界詮釋權的角力，童子必須藉由成長旅途識別正途。

巫術儀式主要分為：招神、辨神、送神，本質上是一場將「失序」重新建構秩序的過程。動畫雖未直接重現巫儀，卻將這個節奏翻譯成觀眾熟悉的動作分鏡：童子獲得能力（招神）、神父與僧侶試圖辨識邪靈、進行對抗（辨神）、最後透過咒語、結界與法器將邪靈驅逐（送神）。

觀眾在觀看過程中，或許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一場普通的靈異打鬥，但其實已經被帶入巫儀的節拍。這種「張力—釋放」的結構，正是巫術儀式的核心。傳統巫儀裡的鼓聲、歌謠、以及即興合奏的巫樂，都在強化這種節奏感。動畫雖沒有直接引用，但在聲音設計上，卻以呼吸感、鼓點、與殘響來模擬同樣的緊繃與釋放。當角色進入神力附體時，音場被壓縮；當儀式奏效、靈被逐出時，聲場則拉開，空間恢復。這是一種將巫儀的「音樂美學」轉寫成動畫聲畫的處理。

此外，影片採用 2D/3D 混合技術，這在視覺上也呼應了巫儀的雙重空間。3D 的寫實建模象徵「世俗世界」，而2D 的筆觸化塗抹則像是「靈界干擾」的顯影。當畫面在兩種風格間切換時，觀眾實際上看見的是「有形與無形的界線被揭示」。這讓戰鬥場景不只是動作奇觀，而是一次次的「入神—返身」循環，等於把巫儀的精神狀態搬上了銀幕。

土地上的靈界

動畫場景大量取材自真實地景：寺院、山口、河口、廢祠。這些空間在韓國巫俗中都屬於神聖地景。山神、龍王、七星神等地方信仰雖未被明言，但卻潛伏在這些地景的選擇裡。

傳統上，巫術儀式並非只是「驅邪」，而是一種「神聖的經濟圈」：捕魚前的龍王祭、農事前的山神祭、遷居或創業前的安宅，都是與土地與自然力量簽訂契約。動畫把這些地景轉化為靈異戰場，實際上揭示了「土地即靈界」的觀念。這不只是奇觀，而是將韓國巫術的在地性重新視覺化。動畫中各派的法術與巫術，能看見自然的影子——火焰的燃燒、水流的淨化、風的流動、石的穩固——這些元素不只是戰鬥的特效，而是傳統信仰裡對自然靈性的崇拜與再現。

更重要的是，影片把驅魔從「消滅」轉變為「交涉」。交涉的不只是和惡靈，更是和權威的宗教制度、和土地的自然神靈等的談判。這種「交涉」其實正是巫術的本質：它並不相信可以徹底消滅不確定性，而是透過儀式去與自然共存。

巫的隱身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部動畫裡，巫術雖然大量出現，但往往被置於「黑暗力量」的範疇；與此同時，正義陣營的領導位置卻由神父與僧侶把持，而且多以男性為主。這樣的處理方式，其實折射出韓國現代史中對巫俗的矛盾想像。

自日本殖民時期以降，巫術就被官方視為「落後的迷信」，而七〇年代的「反迷信運動」更系統性地拆毀祭場與神木，使巫女長期處於邊緣位置。即便如此，巫儀依然在民間延續。當代影視若要觸及這個題材，往往得在文化傳統與跨國市場之間尋找平衡：過於直白的巫俗難以被外界理解，因此天主教驅魔或佛教武當派的功夫術就成了更容易接受的外衣。

這種「遮蔽」並不代表巫術缺席，而是被重新編碼為國際觀眾能理解的「普世靈異語言」。影片表面上是一部驅魔奇幻，骨子裡卻仍在講述韓國自身的文化。同時，故事中的女性角色被留白，尤其在驅魔團隊中，尚有一位女性角色未充分展現巫女的真正力量，也為續集留下了想像空間。這種「顯影與隱匿」的策略，也許正是讓全球觀眾得以進入的一種方式。

結語

《驅魔編年史：起源之戰》雖然不是一部完美的作品，其篇幅受片長限制，世界觀壓縮，人物描寫有時流於符號。但它最值得肯定的地方，在於它把韓國巫術隱藏的節奏與邏輯，翻譯進了一個跨國可讀的動畫語言，而巫樂節拍主宰了敘事的節奏，帶來刺激的鬥法冒險。

這種處理方式，也反映了韓國巫術在現代的處境：它既被壓抑、污名化，又在民間持續生存；它在普遍現代民眾的眼中可能是「迷信」，卻在動畫中把巫儀的細節、神靈的存在、靈界的秩序給視覺化，讓觀眾在影像裡再度感受到那種神祕的原始力量感。當這部作品走向國際市場時，海外觀眾或許只看見一場靈異冒險，但對韓國文化而言，或許是一個讓傳統重新被珍視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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