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有用的鬼》被掃進吸塵器的亡者,終把不堪的歷史吹回獨裁者臉上

《有用的鬼》。圖/傳影互動
《有用的鬼》。圖/傳影互動

《有用的》(A Useful Ghost)於今年 2025 年坎城影展「國際人週」奪下評審團大獎後,即將代表出戰最佳外語片獎項。被歸類為「鬼片」、「黑色」、「怪片」,講述一位妻子在死後附身在吸塵器上回到人間與丈夫再續前緣。這樣的類型標籤或許會誤導觀眾,以為會看到一部「既好笑又帶點怪誕的鬼故事」。然而它所要帶領觀眾走向的,是更豐富的泰國邊緣族群的社會觀察切片,看似搞笑的故事其實是進入一個更龐大、層層掩蓋的國家歷史入口,把當代泰國社會幾個不能明說,又無處不在的「污染」,藉由鬼魂附身的吸塵器吐出。

灰塵背後,是被簡化成粉末的歷史與人

「灰塵」的意象貫穿整部作品,但在導演 Ratchapoom Boonbunchachoke 的鏡頭下,不顯污穢,反而波光粼粼,充滿著生機,從這個角度看,「灰塵」背後的意涵已超出了物理層面。

亡妻會附身在吸塵器上有其意義,《有用的鬼》整部片都在處理「灰塵」這個意象。片頭,一位男學生在都市更新的空污下咳得要死,他所厭惡、想要清理的,表面上是工地粉塵,實際上他其實像是一般的普通人,未曾真正停下腳步探索這些粉層,其可能來自於先人的骨灰,是整個社會不願正視的人的餘燼累積,才堆疊出了國家土地的樣貌。因此這個看似再普通不過的學生,反而被推到兩條幽靈敘事的交界口,成為既是聽眾、也是見證者的耳朵與眼睛。

第一個故事,電子工廠老闆遺孀 Suman 繼承丈夫的工廠,卻被一個已死工人 Tok 的怨靈搞到生意難以為繼。Tok 死於心臟病,醫療系統把這個死亡歸類為「自然病變」。只有 Tok 自己知道,是高壓勞動、超時工時與惡劣環境,壓垮他的心臟。死後,他附身在各種電器上,以鬼力作祟讓工廠停擺。如果把鬼的設定全部拿掉,這就是一個職災寓言:一個在制度裡沒有任何話語權的工人,即便死亡,也無法獲得合理調查與賠償,最後只剩「鬧鬼」這條路可以走,散成工廠裡肉眼看不見的粉塵,飄在工廠空氣中,還要被衛生稽查人員視為「不潔」。

Tok 在死後成為工廠怨靈,能夠持續存在,其實全靠情人 Pin 在夢裡反覆記得他,他們之間的同志之愛被迫退居夢境,成為地下私人記憶,而不是一段可以被公開悼念的情感。工廠不會為他辦正式追悼會,社會也不承認他們的關係,於是他們只能在夢中相見。

他們的關係正是泰國酷兒處境的縮影。外界總以為泰國是同志與跨性別的天堂,街上充滿人妖表演、BL 劇輸出亞洲、性別樣貌看似多元,彷彿社會早已高度包容,但這種「自由」其實帶著深層的階級性與娛樂性的侷限。跨性別往往被容許存在於服務、觀光與娛樂產業,作為一種可消費的身體,卻未必能在社會上獲得普遍的認同。即使現在同性可被接受,但目前泰國的法律規定,變性者在身分證上仍無法更改性別,意味非真正實質上的平等。

另一條故事線,則是環境變遷與家庭悲劇緊緊纏在一起。Suman 的小兒子 March 因空氣污染失去懷孕的妻子 Nat。Nat 的死,被歸咎為「空污導致的呼吸疾病」,在今日任何一個大城市裡,這種死法常見地幾乎沒什麼新聞版面,是「城市發展的必然代價」,並不被定義成社會成本下的「他殺」。相比起工廠工人 Tok 一直變換附著的電器是個「對自己定位搖擺、無用的鬼」,Nat 的鬼魂從頭到尾都是附身在一台吸塵器上成為「有明確目標、有用的鬼」,回到 March 身邊,甚至與他發展出極其肉體、極其荒謬的親密關係。

更殘酷的是,Nat 回到 March 家後,立刻被卷入亞洲家庭常見的父權結構裡。婆家一開始把她視為「不祥之物」,覺得吸塵器裡的鬼魂令人毛骨悚然;但當他們逐漸發現,她能照顧 March,能讓家裡重新恢復秩序時,態度便悄悄改變。她不再是需要被驅趕的鬼,而成為某種「有用的存在」,揭露了父權社會的日常:女性的價值往往取決於她能否支持、滋養或穩定家庭結構。當她能服務,就被容忍;當她不再「有用」,便被清除。

因此作為片中與「鬼」相處的角色來說,「與鬼同住」、「和幽靈說話」,其實並不比生活在父權社會可怕。

《有用的鬼》。圖/傳影互動

「有用的鬼」如何粉飾暴政

若只停留在「階級寓言」,《有用的鬼》也已經是相當迷人的作品。但真正讓這部片之所以特別的是,它如何以幽默與鬼片語彙,來談論泰國未曾平反的幾場血腥鎮壓: 1976 年法政大學校園屠殺與 2010 年紅衫軍鎮壓事件。

吸塵器是什麼?是用來把髒污、灰塵、廢棄物吸走藏起來的工具。讓它成為鬼魂的棲身之所,其實是一種性質的反轉,上升至政治的含義,便是看不見的國家暴政機器。所有社會不想看見的東西,例如:工人的生命、被污染的身體、被犧牲的妻子、受到暴政鎮壓的學生,都被吸進這個國家機器裡,而每一顆粉塵都代表活生生的人。

片中後段,Nat 和 March 被邀請到總理 Dr. Paul 的住宅,表面上是要感謝並表揚這位「好鬼」會照顧先生、協助婆家平定工廠鬧鬼事件,實際上卻是一場秘密會議:政客與軍方高層聚在一起,請她幫忙解決那些纏著自己的鬼魂。那些鬼多半來自過去的鎮壓、失蹤、槍殺、滅門行動,是被掃進歷史縫隙的無名反對者。電影沒有直接把事件名稱說死,但熟悉泰國近代史的觀眾,很難不讀出電影對 1976 年法政大學屠殺屠殺與 2010 年紅衫軍鎮壓與的暗示。

1976 年當時,學生運動在推翻軍政府後短暫享有民主開放空間,學生、勞工與農民紛紛走上街頭,批判軍方與保皇勢力。在冷戰反共氛圍與極右派動員之下,示威者被標記為「共產黨」、「叛國者」、甚至「冒犯王儲」。10 月 6 日清晨,警察聯同右翼民兵與群眾,包圍了占領曼谷法政大學校園的學生。接下來幾個小時發生的,是槍擊、毆打、縱火與公開吊殺:最著名的畫面,是被吊在樹上的學生屍體遭圍觀者以折椅輪流痛擊,那張照片日後得到普立茲獎,也成了這場屠殺的象徵。官方承認的死亡人數約四十至四十五人,但民間與學界普遍認為遠遠不只,處理遺體的單位曾估計死亡可能破百。

屠殺發生後,軍方迅速以「恢復秩序」為名再次政變,建立更強硬的反共政權,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大赦條例與法律操作,確保相關決策者不必負責。法政大學校園裡雖然有民間自發的紀念空間、學者與藝術家持續書寫這段歷史,但在官方敘事與教科書裡,這起事件長期處於被淡化甚至被刻意遺忘的狀態。

2010 年的紅衫軍鎮壓,由「反獨裁民主聯盟」(UDD)為主的紅衫軍在曼谷市中心集結,占領拉差巴頌商圈與主要幹道,要求民主黨政府解散國會、重新選舉,質疑體制偏袒軍方與王室盟友。隨著抗爭升溫,政府宣布緊急狀態,逐步升級軍事部署,最後在 4 月與 5 月發動兩波大規模清場。軍隊出動裝甲車衝撞路障,在主要街區以實彈射擊,事件共造成至少 80 名以上平民與多名軍人死亡,超過 2,000 人受傷,並有數十名抗爭者下落不明。

而被視為「安全區」的帕吞萬寺,寺裡原本收容了手無寸鐵的示威者、傷者與志工醫護,卻在 5 月 19 日軍隊攻入市中心後遭狙擊,6 名避難者在寺內被射殺,事後法院調查確認子彈來自軍方,卻難以追溯責任到具體指揮鏈。紅衫軍在官方敘事裡,長期被描繪成暴民、被煽動的群眾,而不是遭國家暴力鎮壓的公民。

《有用的鬼》沒有在銀幕上重現這些歷史場景,但從電影脈略可以見得,片頭那座紀念碑,原本雕刻的是泰國各個族群:工人、學生、農民、僧侶、士兵,象徵一個想像中的「國族大合照」。隨著故事推進,紀念碑卻被分割移走,最後 Nat 的半身像取代了位置:一位「有用的鬼」被立成唯一值得紀念的人物。

在這個邏輯裡,「鬼」不再是純粹的靈魂,而是被國家機器分配用途的一種「資產」:「好鬼」能幫忙維護秩序、抹去麻煩記憶、安撫權力階層的焦慮 ;「壞鬼」承載屠殺與鎮壓的歷史,讓既得利益者無法安眠,因此必須被消音,這是國家暴政體制對記憶的再一次暴力。

《有用的鬼》。圖/傳影互動

解構泰國類型鬼片走出新國際視野

如果只看電影內容,《有用的鬼》已經是一部政治勇氣極高的作品;但真正讓它在坎城脫穎而出的,是它如何在形式上解構泰國鬼片、喜劇與廣告美學,把國際影展熟悉的「阿比查邦式幽靈」和泰國本地的商業類型語言,完美地交織在一起。

主流泰國鬼片與鬼喜劇,從《鬼影》、《鬼片》到後來創下票房紀錄的鬼喜劇《淒厲人妻》,有一套非常成熟的電影工業語言。《有用的鬼》也沿用這種鬼喜劇機制,看起來完全可以往《淒厲人妻》那種「與鬼共同生活」的模式靠攏。但它一邊給提供熟悉的笑點,一邊悄悄改變這種類型片的套路,把這一切轉向政治寓言,讓觀眾毫無預期、驚喜連連。

更有趣的是,它也有著對泰國廣告綜藝節奏的挪用。泰國向來是全球廣告創意強國,那種在幾十秒內從搞笑跳到催淚再跳回荒謬的能力,在《有用的鬼》裡極大化:我們可以在同一場戲裡笑出來、又立刻意識到自己笑的是一個被國家壓迫的悲劇;可以在看似廣告風的高飽和色彩裡,突然被拋進關於屠殺與失蹤者的迴廊。這種風格混血,使得這部電影在國際影展的美學環境裡顯得非常新鮮,它既沒有臣服於「緩慢亞洲藝術片」的既定美學印象,也跳脫了本土商業鬼片的娛樂框架。

在鏡頭語言與節奏上,Ratchapoom 也不只是想模仿商業鬼片,用長鏡頭讓觀眾「像一個隱形的家人」被帶進場景裡,讓角色自由出入畫框,並且刻意保留場景的空間感與環境聲音,光影與建築在畫面中的存在,被提升到與角色幾乎同等重要。這種「空間先於情節」的思路,很自然會讓人想到泰國電影大師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的風格。

在《熱帶幻夢》、《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裡,阿比查邦同樣讓鬼與靈體自然融進日常:鬼只是在森林裡散步,鏡頭靜靜看著,長時間不剪接,讓觀眾自己去感覺「這個世界同時容納了多少種存在」。Ratchapoom 的鏡頭也有著這樣的時間感與耐心:工廠裡的長廊、醫院的候診區、家庭客廳,都以較為固定、帶點距離的中景或遠景構圖呈現,角色在其中進進出出,有時人不在畫面裡,聲音還在,有時機器與家具反而佔據了視覺重心,彷彿鏡頭在說,這些空間本身就已經被歷史與幽靈佔據了。

《有用的鬼》最難忘的是那一連串夢幻的溶接,場景與場景之間常常不是靠「情節」推動,而是靠一種夢囈的韻律過渡,讓整部片帶著半夢半醒的感覺。這種讓觀眾在時間裡慢慢迷路的處理方式,也延續了阿比查邦「夢與現實的無邊界」的夢遊美學風格,記憶與當下不是被生硬切分,而是像溶接那樣彼此滲透。

不過,若說《有用的鬼》「很像阿比查邦」,有點太簡化。從美術的選擇來看,Ratchapoom 還是有著自己的獨到風格。其世界觀不是潮濕的叢林與夜色,而是帶有「復古未來主義」的塑膠質感的家電、手工感濃厚的科幻儀器、冷白的日光燈,構成一種介於 1980s 廣告與B級科幻片之間的視覺。

結語

回到我們所在的台灣,《有用的鬼》之所以值得讓台灣觀眾所知悉,原因是它太容易讓人聯想到我們的歷史:白色恐怖下未被平反的轉型正義。《有用的鬼》提供的,並不只是一套「怎麼把政治塞進鬼片」的拍片邏輯方式,而是一個提醒:真正需要被加以檢視的,是誰在定義「什麼樣的鬼才是有用的」?是誰決定哪些死者可以被立像?哪些死者則被碾碎成灰,掃進吸塵器?

本文為【詹氏瞻視電影院】授權刊登於聯合新聞網琅琅悅讀。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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