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南文學獎精選／雨後，消失的影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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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蔡昇融

消失影中人

那天從高鐵沙崙站，搭乘區間車來到了臺南。出了車站，但見天色烏雲密布，心想慘了，要下雨了。故鄉的午後，總會下起短而急促的雷陣雨，我一直沒有養成出門帶傘的習慣，以致我對臺南溽暑的記憶，總是和淋雨躲雨的場面綁在一起。

我想到那年高中畢業，離開臺南之前的最後一個夏天，閒居在家等待放榜，下午一兩點，我常騎著腳踏車，漫無目的在陽光盛大的府城晃蕩，最後往往朝著安平的方向騎去。

鄰近運河的街區，清爽的草本芳氣直攻味蕾，停步買一杯草茶放進車籃，找一處綠樹遮蔭，靜靜享受全然放空的日子，什麼都不去想，視線逐漸失焦，直到一輛混凝土車急停在路口，笨重的車體拐個大彎準備轉進逼仄的巷路。

我牽起腳踏車跟過去看，阿嬤說我從小就經常被怪手、砂石車吸引，巷內一排高高低低的房子，家家戶戶都在整修，有些外牆搭鷹架拉皮，有些全棟打掉重練，鋪天蓋地敲敲打打，混凝土車倒退準備灌漿。

來到巷路中段，我慢下腳步，一棟二樓高的透天厝，老夫妻坐在門口的藤椅，帶著善意對我點頭。

「阿伯歹勢，借問一下，是按怎逐家攏佇修理厝？」

阿伯沒有聽清楚問題，我順著他的手勢走進亭仔跤，重新問過一遍。

「請補助，年底進前完工才有。」

我對阿伯笑一笑。他反問我從哪裡來？

「佇球場邊仔，行路去看職棒毋免十分鐘。」

午後的天空雲層聚集很快，仰頭日光一暗馬上就要下雨，我必須趕緊找地方躲雨，卻被阿伯留下來，他說他也喜歡看球，最記得以前巨人少棒隊，去美國拿世界冠軍，村子裡一大堆人半夜擠在一起看轉播。

停留將近一個鐘頭，等待滂沱大雨漸漸變成毛毛細雨，我問阿伯為什麼不整修房子？他說整間剩下兩個老人在「顧厝」，弄那麼漂亮給誰看？

離去之前，我拿起數位相機想跟阿伯合照。他搖搖手，「老歲仔翕相歹看甲欲死！」但還是請太太幫忙，連按兩張，我接過手邊檢視，兩張皆因為晃動而模糊，卻不好意思再打擾，微笑說聲謝謝，頂著細雨離開。

八月初，大學放榜，身為末代聯考生，志願卡全部選填北部學校，毫無意外準備北漂。直到出發前一晚，才開始整理暑假的照片，讀卡機插進USB槽，相片一張一張瀏覽──可惜！一次難得的緣分，兩張模糊的合照。

開啟影像軟體，透過濾鏡銳利化，輪廓線條收斂，不透明度調為50%，將上下圖層對齊相疊，合成的影像讓我嚇了一大跳！那件胸前兩顆鈕扣的棉衫、灰白的頭髮、長過眼尾的眉毛、浮腫的臉頰……

我趕緊叫阿嬤來看。阿嬤悠悠問我，「啥物時陣、佗位翕的？」

隔天啟程前往臺北，展開期待已久的大學新鮮人生活，再回到臺南已是農曆春節前夕。選擇一個無風無雨的下午，再次騎車去安平，以運河為座標，東奔西闖、南來北往，總算找到當初巧遇的巷路，巷頭巷尾屋厝翻新改頭換面，無論如何摸索，始終找不到曾經避雨的亭仔跤，找不到門口的藤椅、磨石子地、七寶圖樣的鐵窗花。

二十多年過去，直到現在每當我回臺南，看見午後烏雲密布，就會想起那場西北雨，那位拍照神韻和我阿公如出一轍的老人，究竟跑到哪裡去了？

●本文為「臺南文學獎第十三屆」獲選作品。由臺南市政府文化局授權刊登於聯合新聞網「琅琅悅讀」，未經同意，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