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宇菲/祖母的假髮

祖母離世滿月,我發現自己的頭髮似乎長了不少。

服喪期間不得理髮,是因悲痛萬分到無暇顧及容顏;而我蓄髮,是為了紀念奶奶。我相信,頭髮,尤其生長的時候會蒐集腦袋裡的思想,以一種不確定的分子形式將思想延續;追念祖母,頭髮也能幫上一些忙。

從耳上留到齊肩,細軟的毛髮仍像頂不堅實的安全帽,想起每次我頂著短髮回去探望祖母,她總會特別關心我:「有什麼心事嗎?」、「怎麼剪短了?」其實我沒有失戀也不是情傷,單純是喜歡短髮的樣子。爺爺總在旁皺著眉碎念:「像個男孩……唉!」但奶奶會站在我這邊,說短髮的好:涼快、好整理、俐落有型,而且女性決定頭髮長度和打扮都是身體自主的一部分,女可為自己而容,非僅限於悅己者。

多數印象裡,祖母都是短頭髮,那頭瀟灑的灰白髮也曾烏黑秀麗。想起某次拿著老照片,「妳以前怎麼燙這種黑人頭,好好笑!」祖母看都沒看便回了句:「那是假髮。」我的意識隔了三秒才開始責怪潛意識,靜默好一會兒。

回望祖母後半生的抗癌歷程,有如找尋三十年來掉落的頭髮;無論剪下的或自然死生脫落的,不再生長的髮卻始終活著,始終在呼吸,像是深埋在腦皮質裡的記憶。如今把記憶拾回才恍然大悟,童年記憶裡奶奶的爆炸頭是假髮,而那巨大的黑與蜷曲對她而言卻如梅杜莎髮裡的毒蛇,足以吃人。

詞彙的解讀來自認知,「假髮」在我的語言系統裡是為了遺失而存在的喬裝,多少是滿足身上可見的被迫剝奪。查究假髮的歷史,得知中國古代即有佩戴假髮的習慣,上流社會的女性可透過假髻變化頂上造型,在春秋時期特別盛行。到了漢朝,還依據《周禮》制定髮型與髮飾,例如「副」是一種有飾假髮,「編」屬無飾假髮,「次」則為用假髮與自己真髮合編起來的髻。這讓我從古裝劇裡的皇后、嬪妃,聯想到英國法庭劇中的大法官,以及各國民俗傳統的表演藝術,全不乏假髮裝扮的考究。認知藉由環境影響,如同假髮的用途。

我想,奶奶的假髮是在現實苦楚裡陪伴她抗衡死亡的虛妄,得擺脫它,好讓貌似頭髮的生命,因抵抗的痕跡而飽滿充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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