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世泰/沐浴

金子先生。照片提供/楊世泰
金子先生。照片提供/楊世泰

我就是那鍋高湯裡的芋頭

前些日子參加一場講座,主講人是長年仰慕的作家吳明益。忘記是怎麼切入這個話題了,只記得他突然感性說道:「各位不覺得下山後洗澡的身體很美嗎?不是說我這副軀體很美,而是這副身體把你安全地帶回家了。」台下發出一陣恰到好處又不失禮的輕聲哄笑。三言兩語而已,既幽默又令人動容。

我對那句話很有共鳴,瞬間陷入一段深刻的回憶。近十年前在美國走PCT長距離步道,座標加州內華達山脈,有一段長達兩周的深山健行,沿著與約翰繆爾小徑重疊的山路在隘口與溪谷間上下起伏,重裝的難度頗高,但當時旅途已進行兩個多月,身體非常強壯,對髒汙的耐受力也很高,渾身充滿野性的味道。我相信那應該是這輩子身體最髒、最臭的狀態了。

下山後第一件事情就是衝進旅館的浴室洗澡,步驟一是洗頭,但直到洗了第三次頭髮才開始搓出泡泡;步驟二是洗身體,只是明明已經覺得刷得很乾淨了,卻在泡進浴缸之後,發現水面陸續浮起一塊又一塊的渣渣,像極了火鍋裡惱人的浮沫。剛開始我驚恐地以為是浴缸太髒,幾秒鐘後才明白髒的是我,我就是讓那鍋高湯變得混濁的芋頭(但本人支持火鍋可以加入芋頭)。

經過PCT的「洗禮」,在荒郊野外動輒一至兩周沒有辦法沐浴,「天天洗澡」這個觀念開始鬆動,讓我即使回到城市生活仍改不掉這個壞習慣,尤其寒流來襲的冬天,兩三天不洗澡已是常態。但偏偏就是這樣的我,無論是三天縱走、兩天露營,甚至是僅僅半天的健行,每每從山區活動回家後,總是在第一時間衝進浴室,把自己痛快且徹底地刷洗乾淨。

我沒有特別細想為何會有這種矛盾,直到吳明益老師那一番話才豁然開朗。對於任何事物之因果都希望能找到理論基礎的我來說,那句話的出現,像是有人無心踢掉了一塊擋路的磚塊,思路因而暢通了起來。

步行是為了丟棄,去進行一次身心的新陳代謝,將不好的雜質暫時或永久地放生到郊外,而身上那層汗水與汙垢,如同感冒時的鼻涕,是身體在對抗過程中分泌的負面產物。也就是說,光是在山上幫心靈去角質還不夠,我得回到浴室裡,才算真正把自己由裡到外都清空。簡單來說,熱水澡是從野地抽身後,重新進入生活的淨身儀式,將紛亂的感官能力重新聚焦,在小小的浴室裡獲得輕巧的安置。

知名的日本文化研究者李歐納・科仁(Leonard Koren)在《體驗泡澡》裡有段話為這件事情下了一個完美定義:「浴室是能夠幫助個人重新凝聚基本自我的地方;一個喚醒自我的地方,得以回歸質樸、感性、無偶像崇拜的內在本性;一個安靜的地方,得以在只有基本事物的環境中享受著生命中最精緻的甜點。」

金子先生與我那蒼白的雞爪。照片提供/楊世泰

原來赤足走進森林如此美妙

其實廣義來說,在山上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沐浴。日本在1980年代提出「森林浴」(しんりんよく,shinrin-yoku)概念,鼓勵民眾走入森林,透過視覺、嗅覺、聽覺、觸覺與味覺等五感和大自然建立關係。這套自然療法有學術研究的背書,證實有緩解壓力、放鬆神經等實際療效。

理念相近的還有來自法語圈的「森林癒」(Sylvothérapie),本質和森林浴類似,但更著重「樹療」,強調樹木的靈性能量,透過抱樹或冥想獲得安定與療癒。而另一種起源自美國的「接地療法」(Grounding)則主張用赤足接觸原始的土壤、草地或沙灘,藉此截取來自地球的負離子去恢復身體的平衡。

我曾在日本實際體驗過一次結合赤足與森林療法的活動,地點在山梨縣的清里高原,一個森林圍繞、空氣清透的觀光山村。帶領我們的是金子先生,他原本住在千葉,早稻田人類科學研究所畢業後成為一名運動治療師,十多年前迷上了赤足野跑,之後便長年在山林間裸足健行,並致力研究赤足與土地之間的互動關係。疫情期間遷居至清里並開辦體驗課程,開始推廣赤足森林療法。

課程一開始,我們穿上Vibram黃金大底的赤足鞋,在鋪著碎木屑的步道上練習步行。當我脫下鞋子、露出自己那雙蒼白腳板時,不免尷尬地看了看金子先生那雙像鐵杉樹皮般厚實黝黑的大腳。原來這就是十幾年不間斷實踐赤足走路的成果!我太震驚了,因為相較之下,我的腳就像剛從冰箱拿出來解凍的雞爪,實在慘不忍睹。

進入第二階段,脫掉鞋子,我們先用雙手搓揉雙腳,讓足底肌肉放鬆。接著跟上金子先生的腳步,赤腳踩在小徑上,用我粉嫩的雞爪和大地進行第一次的接觸。步道其實整理得很好,沒有尖銳的樹枝和異物,但我的腳底太脆弱了,走起來得格外小心,必須用很慢的速度前進。但這因此讓我可以更專注在周遭環境的細節,土壤的氣味、冒出頭的蕈菇、枝葉的光影、風吹草動的聲音,比平時更敏感的五官,清楚捕捉了每一個微小的變化。最後一個階段,我們在森林深處閉上雙眼,金子先生要我們靜靜聆聽,放下所有干擾,去感受這片森林給予的回應。

在台灣中級山偶爾會見到赤腳走路的山友,始終很好奇那究竟是什麼感受,可惜一直不敢大膽實踐。所幸透過那次短暫的體驗,發現原來赤足走進森林是如此美妙,很訝異僅僅只是一層鞋底的區隔,卻讓我們更懂得謙卑,彷彿不再是土地的過客,而是與它貼合的密友。

科學也好,玄學也罷,這些來自不同語言、不同文化的自然療法,或許從來不是為了獲得什麼神奇的力量,而是提醒我們,適時停下腳步,走進森林,用身體直接碰觸土地,將內外重新梳洗後,清醒地回到日常。

濃霧中的森林癒。照片提供/楊世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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