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霖／第七種色素細胞

新手一旦目睹了枝牙鰕虎，之後的幾趟溪流旅程必會瘋尋牠們豔麗閃亮的身影。

但很快便會發現，只要在水質目視清澈的小型溪流中下游，水流中緩的瀨頭、潭尾，滿布小石礫的環境輕鬆觀察，便很有機會發現枝牙鰕虎群，無須鑽岩洞、無須溯溪、無須過度努力。

類似於常見的日本禿頭鯊，同樣光明磊落啃食著石上矽藻，連機鼻般突起的吻部輪廓特徵都一模一樣，只是枝牙鰕虎們算是袖珍版本，唯華麗的外觀讓牠們在人們心中的位置大不相同。

繁殖時節，枝牙鰕虎雄魚選好了愛巢，便急忙飛竄到心儀的女神面前，頓首擺尾，熱舞著展現自己。

魚類共有六種以上的色素細胞，外觀之美的層次在地球上獨占鰲頭。枝牙鰕虎雄魚的全身鱗片通常擁有金屬般的反射率，皮膚蘊含如螢光的視覺能量，包羅霓虹諸色。在台灣，最常見的黑鰭枝牙鰕虎便是最極端的例子，誇張延長的尖形背鰭黑得個性十足，同一物種的體色變異就能跨越藍與橙黃的色譜兩端。

自認豪宅氣派寬敞的藍色雄魚吃了鱉，雌魚一看到碩大的「主建物」就興致缺缺地轉頭離去。反倒是另一隻老成的金黃個體，以一塊七公分上下的不起眼小扁石，得到了青睞。

幾周後卵於石下孵化，稚魚流入海中，漂流數十日後，因緣俱足時回溯入溪，在環境美好暢通的河溪，這旅程將代代相傳。

美麗，易見，行為豐富，這是最容易招致水族玩家覬覦的組合。

隨著島內原生水族寵物風氣興起，許多原本族群豐饒的棲地，不再閃耀枝牙鰕虎們的青光，變得黯淡，人們的執迷成了一種扭曲的美學詛咒，化現為巨大的矩形手抄網，攔住流水，採集人亂步將鰕虎們的生命旅路截斷，趕入網中，成為上了標價的商品。

在水缸裡飼養妥善，那金光虹彩或許仍會展現，但無論是室內的人、溪床上的人，都錯過了色彩背後的色彩──那應是一段段自海到溪的旅程，應是造就金屬耀光的波光，應是素雅女神們所鍾愛的礫石，應是帶來並投下礫石的緩流，應是緩流所寄託的潭瀨交錯旋律，應是演化史上威脅與魅惑的拉鋸譜出的美麗……

為了留住那些顏色，保育人苦思良方。他們推動封溪護魚，但人手不夠，未被保護的溪流壓力仍大；他們選擇了族群排名第三，但已是穩定而稀罕的明仁枝牙鰕虎列入法定保育物種。

明仁之名來自日本明仁上皇。帝國傳統身分之下的真身，是擁有實質學術成就的鰕虎研究者。由台灣學者參與發表，致敬模式標本產地貢獻卓著的前輩，這層美麗的關係，或許是魚的第七種色素細胞，在台灣的小溪中，以更高遠的層次展開了人眼所不能見的色彩，期待那色彩成為一張保護傘，所護住的，是關於牠生存所需的一切，那傘夠大也夠美，足以罩得住附近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