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如斯/她讓我重新得力
那是個冬日的早晨,我正搭公車要到醫院值班。
我在安寧病房擔任志工已七年,眼底吸納太多哀傷沉重的畫面,從初生之犢不畏虎,到後來超然面對生命末期的種種生理現象──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絕世美女一樣包著紙尿褲,醫界名人一樣意識混亂、雙手在空中亂抓。直到最近一年,當我看著垂死的病人在床上展現本能的求生意志,喉嚨用力地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醫學上稱其為「死亡之聲」──彷彿在跟死神做最後的拚搏,試圖在人間多停留片刻,我開始畏懼,意識到隨著年歲日增、體能下滑,自己離這步更近了。
人就是這樣,當自認死亡還很遙遠時,都豪氣萬千地說「不怕」,但當死亡近在咫尺,而且是不可逆的事實,恐懼便不留情面地襲來。這份恐懼總在值班後如一雙沉重的鐵鞋在我的內心來回踩踏。好不容易回到布滿煙火氣的日常,用歡聲笑語、八卦新聞漸漸淡化不安,卻又得周期性地回到病房值班,再度面對那看似不同卻又相同的死亡過程。
當公車停在醫院門口,我瞬間萌生退意,但還沒辦理離隊手續前,只得「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病房還是得進,服務仍要繼續。
護理站的白板上寫著需要按摩的床號,她是位面目清秀、言談優雅的女士,由於下肢浮腫,令她看起來像個「下半身充飽氣,上半身卻洩了氣」的氣球娃娃。我告訴她,如果我的按摩力道讓她覺得疼痛,請一定要告訴我。她要我放心,說自己是個很怕痛的人,一點小傷就哇哇叫。
我說我也是,去年動個小手術,局部麻醉,整個手術團隊都快被我吵死了!所以如果犯罪被抓,不必刑求,拿支小針筒在我面前晃晃,就全招了。她哈哈大笑,表示好久沒這樣開懷了。我們聊著聊著,發現兩人同年,她只比我大一天,因此我叫她「阿姊」。
按摩結束時,阿姊握住我的手,堅定地說:「我只比妳大一天,妳還能在病房服務,我卻即將遠行。我多想跟妳一樣,好好利用有用之身,為病人、為家屬服務,無論是按摩、聊天,都有撫慰的效果,但是我已經無能為力。妳一定要在安寧病房做下去,把妳的善念、妳的能量傳出去……明年清明,若想起阿姊,就雙手合十念想我一下。」
由於病重,她這段話說得十分吃力,然而卻像讀心術般觸動了我早上的心情,看似我在撫慰她,其實她更撫慰了我。
那是我們的初見,也是最後一次。
這個清明,我還在病房服務,雖然偶爾會害怕,但我想真正的勇敢不是完全不怕,而是能帶著恐懼繼續向前,而且我正在學習專注眼前,對未來不做任何預想。阿姊就像一顆善良的星星,邁向死亡時把剩餘的物質飛散至四處,這些物質充滿能量,讓即將黯淡的星星重新得力,再度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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