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倪/近

近。圖/Gami
近。圖/Gami

作為漁村大家庭的主婦,她一年到頭都很忙

民國15年,又或者說昭和元年,文近生在一個貧困的海線家庭。彼時還是日本時代,家中生了女兒送人當新婦仔,如同種菜瓜生太多,送一顆給種瓠仔那戶,很尋常。文近就這樣送到洪家。原生家庭留給她的表面連結,也隨著結婚時改了姓而暫時斷開。至於「近」這個名,也許隱含著家裡人不希望她嫁得太遠的期許。確實不遠,同個鄉裡,另個庄頭而已。

年輕時當然苦。洪近常提起以前我阿公脾氣之差,如何打老婆的種種事蹟。有時我捧著小茶杯,看著眼前溫和沏茶的阿公,還是難以想像他年輕時的暴戾之氣有多不符合現代的價值觀。可他還是我阿公,疼我的阿公。

那時誰都苦。阿嬤的過去似乎不太快樂,跟我談起的都是以前寄人籬下如何被苦毒,在她的口述回憶中,待她好的只有她的阿嬤。阿嬤的阿嬤疼惜她,常會留些好料給沒什麼營養能補給的她。說著說著,滿布細紋的眼角常泛起金黃水痕。不知那是目屎,還是目油。

總覺得她生錯了時代,如果多修行七十年再投胎成人,大概會是注重生活品質的性格女子,還會經營IG帳號發布OOTD(當日穿搭)。她喜歡穿漂亮衣服,即使已年近期頤,依然維持著合度身形,每天穿著台式旗袍出門找鄰居開講。她在朋友間的綽號叫作「芙蓉」。

阿嬤比我這個二十代女子更懂搭配,當我隨意拿起手機說要幫她拍照時,她會特地上樓穿戴好珍珠項鍊,手腕也必定會有一串繽紛卻雅致的手鐲或手鍊。鏡頭外,替她拍照的我穿著商標磨至掉漆的拖鞋跟荷葉邊T恤,看起來像坨乾枯的牛筋草。我在家裡的綽號是「阿醜」。

雖然阿嬤常說自己身體有病痛、眼睛不索利,偶爾卻會指著天空,認真地說那邊飛過一群鳥,幾隻公幾隻母,聽得我們嘖嘖稱奇。不知是真是假,但照這個眼力跟精神,活到一百二絕對沒問題。

她的手藝也好,當年結婚後,阿公與朋友集資買船當船長,阿嬤會在阿公跟船員回港後,煮點心給船員們止飢。當時回港的船可不止一艘,其他戶的老婆也會煮大鍋菜迎接。一場以碗為盾筷為矛的料理東西軍在港邊展開,好強的阿嬤會想盡法子在預算內替這鍋菜加料。每當大鍋率先見底,彷彿鍋底躺了條隱藏版大魚,獲勝的滋味在她心裡溢出,並把這個故事說了幾十年。大概就是這股好強,才讓阿嬤成為阿嬤。

作為漁村大家庭的主婦,她一年到頭都很忙。初一十五拜三牲,端午包粽,中元普渡,冬至搓湯圓,過年炊粿。即使已到八九十,依然堅持每日準備家中晚餐,我感受到她對廚房事務的宰制與控制慾,是那個年代女人捍衛家庭地位的手段與習慣。可不是嗎,人從出生第一天就開始吃。進了廚房,就不能停下了。

阿嬤的拿手菜是冬瓜肉。醃製好的透黃色鹹冬瓜作為主調味,與白肥的三層肉一同燉煮,鹹甜湯汁堪比白飯小偷,夠發育期少年少女扒上好幾碗。有次,阿嬤又要醃一批新的冬瓜,我充滿新奇地想要參與。白鐵大盆子裡是切片的去皮冬瓜,倒上粗鹽,阿嬤撈起裙襬,光著皺巴巴的大腳,賣力把冬瓜踩出苦汁來,如同《進擊的巨人》裡艾連發動地鳴般,那畫面著實讓我感到震撼。原來鹹冬瓜都是阿嬤親腳做的,那冬瓜肉該算是拿腳菜。

夾在阿嬤與母親間,有時覺得如同深陷三角戀

老一輩過得有季節感,阿嬤夏天也會做經典的綠豆冰。煮好一鍋綠豆湯,幾個小孩拿湯匙將湯撈進掌心大小的塑膠冷凍袋中,逐批送進廚房的時光機——冷凍庫。溫度使甜蜜凍結在此刻,似乎只有暑氣離去。冬天把去年做的甜粿從時光機搬出,切片煎至焦酥,香黏可口,味道好得讓我們一點都不在意這粿在冷凍庫放了多久。每當我感覺吞嚥難受時,只要跟阿嬤裝裝可憐,她便會去摘青草熬青草茶。有奇效,喝了喉嚨很快就不痛。

阿嬤對內能幹,對外則有狼性。家中開店,常遇到想要占些小便宜的客人,買這個要你送那個,其實也不礙事,只是尺度需要拿捏。母親從阿公手頭接下店後已是獨當一面的老闆,一切都由她判斷。唯一困擾的是她價格從不標記,只存在自己大腦記憶體。每次母親外出,我們只能電聯確認價格。

某次一名壯漢客人來,我請阿嬤繼續招呼,到一旁打電話給母親。沒幾分鐘回店裡,發現這一老一壯竟吵得像小學生,只差沒有「告老師」。

原來是阿嬤不願多送客人東西,嘴巴厲害的她還順口酸了幾句。壯漢臉皮卻薄,一口氣嚥不下,大喊不買啦不買啦抓著我客訴。我只得夾在中間排解,沒事,剛好是我常做的事。

婆媳問題自古難解,阿嬤跟母親在社會表現上和諧(還拿過模範婆媳),私下我們都曉得不算非常融洽,她偶爾會對我說母親的不是。有次我忍不住,告訴她母親的辛苦與付出,阿嬤像個叛逆期少女般氣得不找我說話幾天。

但她依然是我阿嬤。阿嬤待我好,母親待我也好,有時覺得如同深陷三角戀。我不能跟雙方說彼此的好話,只能默默放在心中,期盼有機會和解的那日。可那日沒有到來。

她終究沒有食百二。洪近過世後,我與妹妹負責整理她的梳妝台,先發現一張豬哥亮的剪報。我都不知道她喜歡豬哥亮。剪報後面夾著幾張照片,是我跟弟妹們的合照,還有送給她的母親節卡片,寫著:母ㄑㄧㄣㄐㄧㄝˊ快ㄌㄜˋ。阿嬤不識字,只會寫自己的名字跟阿彌陀佛,大概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卡片,但她就是留下來了。怎麼我眼淚也流下來了。

到年底算起,阿嬤已經走了四年,走到遠得我追不上的地方。遺忘的事愈來愈多,只能儘量寫些什麼把她留下,愈寫愈顯現對她的不了解。文字梳理出她的美好與小惡。

有部漫畫這麼寫:「就算是再好的人,只要有好好地在努力,在別人的故事裡,也可能會變成壞人。」阿嬤原諒阿公了嗎?母親原諒阿嬤了嗎?我原諒自己了嗎?

洪近女士,文近小姐,下輩子我們也別離得太遠,妳說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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